荷馬史詩中,大海被形容為喧鬧的、響亮的、灰暗的,但大海最令人難以忘懷的修飾詞當屬「葡萄酒般濃鬱深沉的」。這一形容語意不明,令人費解,卻也使人陶醉,使人浮想聯翩。「酒色之海」,似乎會颳起讓人微醺的海風,似乎會吞吐神秘莫測的暗湧。可是這一形容究竟是什麼意思?大海為什麼會讓荷馬聯想到葡萄酒?它能揭示古希臘人關於大海的怎樣的認知呢?
在古希臘語中,「酒色大海」這個形容詞是οἶνοψ πόντος,是οἶνος "酒"和ὄψ"眼睛"或 "臉"的複合詞,字面意思是酒樣的,似酒的。古希臘世界的酒主要指紅葡萄酒。荷馬史詩中,酒通常是黑暗的、紅褐色的、明亮閃耀的。因此,酒色的大海應當是深紅色的,而與澄澈、碧藍、翠綠等觀感毫不相關。οἶνοψ πόντος廣為流傳的英文譯法wine-dark(葡萄酒般深沉濃鬱的)出自Henry Liddell和Robert Scott編纂的,於1843年首次出版的古希臘語-英語詞典。(利德爾是牛津大學的副校長,也是《愛麗絲漫遊奇境》的繆斯愛麗絲的父親。) 根據詞典,οἶνοψ的意思是 "葡萄酒色的"。荷馬在《伊利亞特》和《奧德賽》中只用該詞來形容牛群和海。大海和牛群怎麼會呈現同樣的顏色?這片酒色的海洋一直困擾著讀者。
十九世紀的英國首相威廉·格萊斯頓(William Ewart Gladstone)在《荷馬和荷馬時代研究》中提出過一個比較荒謬的理論,認為古希臘人有一種色盲症,他們對色彩的認知只限於黑色和白色,可能還有紅色。另一個理論是,一種藻類的繁殖,即赤潮,使荷馬時代的愛琴海變成了酒紅色。在20世紀80年代,有人提出,古希臘人習慣將酒與水混合飲用,而伯羅奔尼撒半島常見的鹼性水會使紅色的葡萄酒變成藍色。另有學者,觀看過火山爆發後火山灰瀰漫天空時的海上落日,被當時的海水濃厚的顏色所震撼,因而認為「酒色之海」正是指日落時分晚霞籠罩下的紫褐色海面。
荷馬史詩中的大海,形色多變,暗含情緒。《伊利亞特》中第一次提到大海,是老祭司意欲贖回被俘的女兒,遭到拒絕,「沉默中,他沿著狂暴的大海踱步」。當引發戰爭的海倫恥於自己帶來的災禍,她述說「但願我的母親在生下我的那一天,在惡劣的風暴中將我拋棄在山上,或洶湧的海浪中。在那裡,狂躁的大海會在一切發生之前將我捲走」。當一隊希臘人完成了歸還俘虜的任務,心滿意足地乘快船返程時,「船頭撥開閃亮的黑色波浪,風隨著船行而高歌」。當阿喀琉斯俘獲的女性戰利品布裡塞伊斯被聯軍首領強佔,阿喀琉斯感到悲傷且恥辱,他走向海邊,呼喚他的母親——海仙女忒提斯。他流著淚,伸出雙手,向「酒似的大海」哀號。聽到兒子的呼喚,忒提斯「像水霧一樣,從灰色的鹽海中升起」。當雅典娜幫助剛成年的忒勒馬科斯啟程,去打聽生死未卜的父親奧德修斯的消息,她「送來順風,勁吹的西風,歌唱在酒色的大海」。
忒提斯安慰海邊的阿喀琉斯,Thetis Consolling Achilles, Giovanni Tiepolo, 壁畫, 1757
可見,荷馬的大海並沒有固定的色彩。它是霧蒙蒙的、黑暗的、灰色的,也可以是明亮的、深沉的、動蕩的、轟鳴的。它的意象隨著人物的情緒和故事的場景而多變。暴躁的大海是悲傷的祭司祈禱的背景,是愧疚的海倫用來贖罪的葬身之地。閃亮的海面助力著輕快的航行。灰色的大海深處則是神明和神秘生物棲息之地。晦暗不明的酒色大海映襯著阿喀琉斯矛盾的心緒,也昭示著忒勒馬科斯充滿未知的旅程。
忒勒馬科斯與偽裝為老者的雅典娜來到卡魯普索的海島,Telemachus and Mentor Discovered by Calypso, Edward Scriven, 1810此外,古希臘人對色彩的感知似乎也與我們不盡相同。荷馬史詩中,常見「綠色的蜂蜜」、「黃銅色的天空」、「身著藏紅花色裙袍的黎明」等奇異的表達,卻沒有任何表示「藍色」的詞語。
對此,今天最被廣泛接受的解釋是,雖然荷馬時代的希臘人能夠區分顏色,但他們沒有描述顏色之間細微差異的詞彙。在一種語言發展的早期,或許只存在若干詞語來形容最基礎的顏色,甚至只足以描述深色和淺色的區別。隨著詞彙的豐富,人們才開始更細緻地表達色彩的差異。那麼大海應當是什麼顏色呢?海水是透明的,大海的萬千種色彩只取決於不同時間不同環境下光的反射。因此,荷馬或許無法從語義準確表達大海的顏色。「葡萄酒般的大海」可能描述的並非大海實際的色彩,而是象徵著猶豫不安的情緒,晦暗不明的前路。
希臘人深深依賴著的海洋的確如這「酒色之海」,美麗誘惑卻難以捉摸。他們鄰海洋而居,以海洋為獲取資源和文化溝通的通途。但同時,海洋中也危機四伏,能輕易使人喪命。海是親切熟悉的,也是危險莫測難以駕馭的。
《奧德賽》中,奧德修斯根據神諭的指示,為了向海神波塞冬贖罪,需在回到家鄉清理門戶後再次踏上一段艱難旅程,去到遠離海洋、遠離文明的人們中間:
「去吧,帶著一支形狀優美的槳。
直到你去到那些對海一無所知的人們面前。
他們不吃摻了海鹽的食物,
不識紫色船頭的船,
也不知充當船的翅膀的好槳。」(《奧德賽》11.121-125)
荷馬的世界裡,與海之間的距離能夠衡量一個民族與文明的距離。
米諾斯文明行船場景壁畫,Ship Procession Fresco, Akrotiri, 約2000-1500BC爭奪雅典命名權的神話裡,波塞冬曾送給雅典人一眼海水泉。它能預測風浪,使雅典人能夠駕馭大海,通過海路徵服世界,將其文明遠播。
對於色諾芬和其他經歷了長途跋涉的希臘僱傭兵而言,陸地代表著異國他鄉、孤獨和艱苦,而當他們終於在陸地的盡頭看到了大海,他們激動地大喊「海!海!」,因為海水將載著他們回到久違的家鄉。
當然,希臘人也深知海上航行的危險,也畏懼海神的暴怒。赫西俄德寫道:「如果你把你那顆誤入歧途的心轉向貿易,並希望擺脫債務和飢餓,那麼,大聲咆哮的大海將向你展示它的懲罰。」在詩人看來,走投無路的窮人才會去海上冒險,「因為財富對貧困之人來說意味著生命,但同時,在海浪中死去是令人畏懼的」。
海難,The Shipwreck, 威廉·透納,1805海洋帶來貿易交通,也帶來災難和毀滅。荷馬描述的希臘青銅時代在公元前1200年左右崩潰,其原因仍有爭議,但當時的記錄提到了「海上民族」的襲擊。
伯羅奔尼撒半島的邁錫尼遺址皮洛斯宮殿,出土了一批刻有線性文字B的泥板。泥板提到了「守衛沿海地區的守衛者」及人員的部署。在公元前1200年左右,皮洛斯宮殿被燒毀。不知縱火者是否是那神秘的「海上民族」?不知沿海的守衛者,是否曾高度警惕,瞭望著葡萄酒般深沉的大海?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