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曾經出現過兩次瀑布,嚴格說來,它們的層次並不相同,第一次出現「瀑布」,配合〈鴿子歌〉,以電影時間來說,這個鏡頭歷經了一分三十秒,然而它更是無有時間的,它也並不存在於某個特定的地點;直到第二次出現瀑布,黎耀輝看見了它、也抵達了它。我們可以說,第一個鏡頭的「瀑布」被具體化而成為第二個鏡頭的伊瓜蘇大瀑布了——它從一個「隱喻」,實現成為了一個「範例」。如果這個「瀑布」的意象最終規定了「藍色」的意義,則何寶榮對於黎耀輝來說,便不可能是真正重要的,他的重要性是偶然的,當我們離開了某種語境——對於黎耀輝來說,那是愛情的語境;也便會隨之消散於無形了。
與藍色相對的是紅色,它瀰漫整部電影,並且具有真正的主題意義。在《春光乍洩》裡,紅色比藍色重要,它是讓黎耀輝深陷其中的狀態、一連串掙扎的過程。它遍布於一個又一個場景,它是這個世界本身。因此這部電影最好的一個鏡頭,是對屠宰場的血的特寫,那血是汙穢的、骯髒的、腥臭的,或者更直接地說就是暴力的。那鮮紅色的血充滿了暴力,它生機勃勃也憊懶不堪,它這一秒是衝動下一秒就成了虛無。如果藍色涉及了何寶榮(即使只是在一種偶然的意義上),那麼紅色代表的就是黎耀輝,在這個故事裡它成為了黎耀輝與何寶榮兩人暴力的愛情關係,而在更寬廣的意義上,它則成為了我們所有人——那充滿暴力的現實人生。
另一組色彩的對比是黑白與彩色,我們將發現,所有黑白的片段都是黎耀輝的記憶,而彩色則更具有現實性。
此外,這部電影有一個節奏感,那是由一組「近—遠—近—遠」的鏡頭建立起來的。電影開始,當黎耀輝與何寶榮一起前往瀑布的時候,他們的二手車停在路邊拋錨了。此時我們聽見黎耀輝向路人求救的聲音,但我們看不見他的人,畫面上被一輛車子的左半部佔滿,從車窗裡頭隱約可見何寶榮蒙著棉被正呼呼大睡。下一個鏡頭,我們看見黎耀輝走了回來,鏡頭換成了車子的右半部。這兩個鏡頭的車身都佔去了大半個畫面。下一個鏡頭,黎耀輝回到車上,與何寶榮爭吵,他們調換了座位。再下一個鏡頭,突然拉遠,黎耀輝與何寶榮站在路邊,繼續爭吵。我們幾乎看不見他們,天寬地闊,畫面中幾乎一無所有。此後這種「近—遠」的鏡頭關係會形成一種模式,不斷出現在黎耀輝與何寶榮之間,甚至在影片後半段,當小張成為了何寶榮的平行對照之後,繼續出現在他和黎耀輝之間。
這組鏡頭關係形成了一種節奏感,非常迷人。隨著鏡頭的逼近跳遠,我們不斷進入情感中心、又遠離成為旁觀者。當鏡頭遠遠地拍攝著黎耀輝或者何寶榮時,似乎是冰冷的,我們只看見一個場景,裡頭有一個人,他發生了什麼或感受到什麼,都是封閉的,我們被隔離在一段距離之外,靜靜的觀看。然而當鏡頭突然逼近,我們便突然被卷進了事件裡頭,不再可以冷靜地思考,而更多地是用情感在回應著當下的情境。
與這種鏡頭的節奏感相關的,則是一組斜角的縱深構圖。我們不斷看到黎耀輝與何寶榮被安排在畫面的對角線位置,形成一前一後、一大一小、一清楚一模糊的相對關係,同樣的,這種構圖也出現在小張與黎耀輝之間。最美的一次是黎耀輝偶遇何寶榮,當他坐上車子離去時,黎耀輝追了出來。我們從後車窗看見了黎耀輝的身影,然後鏡頭往後拉,黎耀輝逐漸縮小、模糊,此時我們才看見了出現在鏡頭之前的何寶榮,他坐在車子上,身形巨大,正點了一根煙,輕輕回頭,瞥了已經淡出焦點的黎耀輝一眼。隨著鏡頭的逼近跳遠,人物在構圖上也總是呈現出一前一後的相對關係,這是《春光乍洩》在形式上的一個主題、一種節奏感。
電影最後結束在〈Happy Together〉歡樂昂揚的曲調當中,正好回應了英文片名本身。因此我們可以知道,《春光乍洩》雖然充滿了暴力、糾纏、掙扎、無助與迷失,但最後仍是有所出口的。黎耀輝說「我終於知道了小張為什麼可以,那是因為他有一個家可以回去」,這句話說的是愛情、也是生活,我們需要一個可以回去的「家」,小張到了世界的盡頭突然很想回家,黎耀輝經歷情感的種種磨難之後終於回家,藉由地點的改變(回到原點)也暗示著自我的整合。他們都想通了,知道了自己是誰,宛如布宜諾斯艾利斯市中心的那座方尖碑,即使周遭車流不斷、日夜變化,卻始終隱隱散發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