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就不喜歡「混」這個多音字,無論是第四聲的「混」還是第二聲的「混」,因為其貶義色彩都很明顯。第四聲的「混」,意思是騙、苟且(不上進、不道德、不合法),組詞有矇混、鬼混、含混、混雜等。不識好歹叫「混帳」,無所事事、不求上進叫「混日子」。專事糊弄人的人叫「混子」,洋一點的說法叫「阿混」。至於混吃混喝混女人,這些話就更難聽了。漣水話慣於用「混」代替「騙」,如「騙人」常說是「混人」,善於騙人的叫「混人精」或「混人鬼」,後者還指迷信說法裡一種引人下河溺亡的鬼怪。第二聲的「混」通「渾」,組詞有混濁、混水、混水摸魚、吃混雞子。吃混雞子意謂矇混過關、亂中暗中取巧。還有個稱得上是官式詈詞的,就是大家都討厭的「混蛋」。
可見,「混」是明擺著沒什麼清譽可言了,但是漣水人卻用「混子」給一種常見的魚起名字,跟人裡面的「混子」同名。難道「混子」善於在水域裡行騙,或是喜歡攪混水,或是沒什麼本事,只能在水裡混日子?如果不是,為什麼要平白無故地汙「人」清白呢?小時候一直為這個問題而糾結,真叫雖百思而不得其解。
後來,在廣東,常看到菜譜上有種我不曾聽說過的「鯇魚」,一查才得知,這鯇魚就是青魚,又叫草魚,也就是我們漣水所說的「混子」。那麼,既然鯇魚有這麼一個文縐縐的大名,還有兩個字面清淺的別名,我們漣水人為什麼不給其應有的「名」分而偏要稱其為「混子」?倘若鯇魚也有發言「人」,想必一定要怒懟漣水人一星期,強烈譴責漣水人的這種「汙名化」行徑的。
事實上,鯇魚和中國人心目中最標準的魚——鯉魚模樣相似,口味也和鯉魚相差不大,它既沒有泥鰍、烏魚那種鑽淤泥的習性,更無鰻魚那種傳說中的鑽墳塋的「劣跡」,漣水人肯定不會無釐頭地對其加以蔑視,實在沒理由賜之以「混子」之惡諡。
查「鯇」與「浣」同音,音同「幻」。細加推究,發現我們漣水人之所以把鯇魚叫「混子」,是因為「鯇」和「混」在古音裡原本就是廝混在一起的,也就是說,漣水話裡的「混」,其讀音與「鯇」的古音相同,也就是說,所謂「混子」,實為「鯇子」,
大名鼎鼎的唐伯虎,其在《三笑》裡的表現倒是「混」得很呢,先是盯梢華府丫鬟秋香,然後改名換姓、編造悲慘經歷,圖謀混進華府接近秋香。那段悲慘經歷是唱出來的,開頭是「哭元和,吊伍員,嘆蒙正,悲韓信。吹簫吳市誰憐憫」,「信」和「敏」是押韻的,但是「員」就不押韻了,堂堂唐才子難道會混蛋到不會押韻?不獨唐伯虎,好像唐朝的李商隱也不會押韻呢。「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這裡的「原」和「昏」貌似也是不押韻的。這是怎麼回事呢?
查上古韻部,元、完、浣、原,這些字都歸在【元部】;員、勳、損、隕、韻(韻的繁體字)、混、昏、憫、雲、村,這些字都歸在【文部】;而「信」則歸在【真部】,這意味著按照上古韻部,李商隱的《樂遊原》和《三笑》裡的那段唱詞都不押韻。但是語音演變到隋唐之際,【元部】【文部】【真部】就已經有了重組、合流現象,依據平水韻,元、原、昏、混、壎這些字歸在【十三元】,勳歸在【十二文】,員歸在【十三問】,信歸在【十二震】,憫歸在【十一軫】,鯇、損歸在【十三阮】,這就意味著李商隱那首詩的平聲韻並沒有出韻,而是押得很合規矩,所謂「唐伯虎」也沒有吃「混雞子」,他那幾句平仄通韻的戲文也是押韻的,直到今天,伍員(伍子胥)的「員」課本上的注音仍為古音,讀若「雲」。「員」字作聲旁的「損」「勳」「韻(韻的繁體)」,現代的讀音韻母都是un(溫)和ün(暈),而不是üan(冤)和uan(彎)。今之韻母an(安)和en(恩)、in(因)、ing(英),在古音裡不分,這在形聲字上留下的痕跡是「沓沓兮」的,如真之於填、臀之於殿、鄭(鄭的繁體)之於奠、定之於澱、欣之於掀、寅之於演等等。本概說的聲母部分曾介紹過陳獨秀被小說家影射為田其美的現代史掌故,陳被改為田,正是巧妙地運用了兩個訓詁學知識,一是今之舌上音古為舌頭音(如今之ch,古為t或d),二是an(安)和en(恩)在古音裡同韻部。
如此說來,青魚果然是清白的。豈但清白,還很「高貴」呢——唐朝天子姓李,為了避諱,鯉魚也不能直呼其名了,就用同為鯉科的鯶來代替了,雅稱為「赤鯶公」,而所謂「鯶」者,其讀音和釋義與「鯇」完全相同,我們所說、所以為的「混子」原本就是「鯶子」,是「赤鯶公」的「御弟」青鯶子,應該叫「青鯶公」。「混」為「鯇」的古音,可由「赤鯶公」一錘定音,漣之人儘管放心。
由「混子」又想到另一條漣水方言語彙「但份」。在農村,上自老奶奶,下至小媳婦,鄰裡間串門插呱、告誦情理、勸架說和,「但份」一語就像家常菜一樣既平常又「見份」(分量足),人們是隨口就來的——
「他但份對侄兒有一點點顧牽,侄兒也不至於不睬他。」
「我但份還有一點法子,也不會來向你樣(「你樣」為第二人稱敬稱)張這個口。」
「她但份還能忍得下去,是不會不跟她男人過到底的。」
……
很明顯,「但份」的意思是「哪怕」「只要」「假如」,屬於虛設條件。但是,在詞典上卻根本找不到「但份」這個詞,高度懷疑漣水話之所謂「但份」乃是詞典裡收錄的詞條「但凡」。「但凡」的義項有三分之二和「但份」吻合,就差「凡是」這一個義項不合。在古代經典白話小說裡,可以找到不少含有「但凡」一詞的例句,其語義語境正和漣水話的「但份」相同——
寶玉對黛玉嘆道:「你皆因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
我(探春)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早走了。
趙姨娘嘆口氣道:「……我手裡但凡從容些,也時常的上個供,只是心有餘力量不足。」
由是觀之,再結合「鯇魚」變「混子」的原理,則可以推斷,「但份」就是「但凡」,是「但凡」的古音保留,「份」是輕讀效果。同理,反過來觀察,可推知漣水話「錢見用」「衣服見穿」「烏魚見死」裡的「見」,其本字應該是「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