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1966年在杜拜海岸線之外120公裡處發現的石油資源,如同在世界地圖上點下的魔法棒,這個波斯灣邊上的普通小漁村,搖身變成了一顆璀璨的明珠。
在一半海水一般沙漠的土地上,
石油帶來的滾滾黃金並沒有被肆意揮霍,而是建立起了一座擁有吸睛元素的繁華城市。在東西方的電影大片中,杜拜紙醉金迷,卻又神秘性感。過去十八年來,數以十萬計的中國人前往這片熱土「淘金」。他們多以小商販起家,將自己的「杜拜夢」與整個阿聯發展、轉型之路交織。2018年7月19日,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到訪阿聯。值此之際,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將目光對準了在杜拜打拼生活的中國人。
阿聯杜拜,乘坐水上飛機在杜拜上空盤旋,美麗的海濱、諸島一覽無遺。東方IC 資料圖
盤繞在金色球狀雲霄上的銅黃色巨龍微微張口,湛藍色水池中的一圈小龍戲耍著向其噴吐水柱。這是位於杜拜老城東南15公裡沙漠中的一處標誌性噴泉,在它背後,一座鑲嵌透明玻璃的雙層建築雄偉規整,隱約可見其內部高懸著星星點點的大紅燈籠。
在極少崇尚紅色裝飾的阿拉伯半島,這座綿延1.2公裡、佔地50公頃、由紅色元素點綴的龍形建築,已經傲立在海灣重鎮杜拜十四年之久。
這裡是杜拜龍城(Dragon Mart)。
杜拜政府最初認為,「龍」是東方文化的代表,因而將此處命名為「龍城」並非只是為了吸引中國人,還希望能吸引到韓國人、東南亞人入駐。但世界貿易的分布決定了中國的影響力,經歷了十幾年的發展,龍城成為了中國商品在阿聯乃至整個中東非洲地區最大的集銷中心,其身旁配套的生活住宅區 「國際城」(International City)也最終變成了「中國城」。
來自上海的楊先生是第一批入駐龍城的商人之一,在杜拜一呆就是十四年。在外打拼的這些年,他經歷過生意的起起伏伏,2006年至2009年生意最紅火時,他的年貿易額可達2000萬迪拉姆(約合3640.2萬人民幣),而現在卻只有彼時的10%。
對於眾多千禧年後陸續來到杜拜從事商品貿易的華商來說,杜拜的經商環境或許遠不及當年,2015年剛剛擴建成的龍城二期,也無法複製龍城一期當年的成功。儘管如此,不少像楊先生一樣的華人仍然選擇堅守在這個沿海沙漠中的國際都會。
在二十一世紀的頭十幾年間,數十萬中國商人助力杜拜打造成為地區貿易中心,他們見證著這座城市的發展與變遷,這座在沙漠中拔地而起的繁華都市,同樣分享了中國商人拼搏的歡笑與淚水。而今,他們共同謀劃著轉型。
中國領導人的到訪,為重新審視這場轉型及參與其中的華人群體提供了新的契機。
有不少中國人也在杜拜當建築工人。視覺中國 資料圖
中國商人紛至沓來的掘金之地
今年49歲的楊先生2004年作為一家中國外貿公司的駐外員工來到杜拜。一年以後,公司撤銷了駐杜拜的辦事處,楊先生便辭去工作,同時將愛人接來杜拜,開始在龍城經營一家五金用品外貿商店,目前夫婦二人已經在龍城擁有兩家店鋪。
「我看到這裡有比較大的發展機會。」楊先生在解釋自己辭職下海的原因時說,「因為有賺錢的商機,也想圖一個讓未來比較安定的經濟基礎。」
楊先生算是較早來杜拜開拓商機的中國人代表,他們大都從事小商品貿易行業。龍城剛開業時情況並不如預期,一兩年後生意才逐漸興隆,在2006年至2009年期間逐步到達巔峰,一時成為中國商人紛至沓來的掘金之地。
美國聖母大學社會學博士、現任職於阿聯沙迦美國大學國際研究系的汪昱廷教授一直是杜拜華人群體的觀察者,不過從事社會學研究的她本人似乎是阿聯華人中的「少數派」。她到阿聯已經9年,居住在與杜拜一橋之隔的沙迦。不過,學生們問她最多的問題是,「你在龍城是不是有商鋪?」
「華人皆商」成了阿聯人對中國人的固有印象,而早期來杜拜的中國人對杜拜這座城也有不少刻板印象。
「我剛過來時候就是覺得這裡是一個沙漠裡的國家,感覺就像電影裡看到的一樣,有阿拉丁神燈的那種。」比楊先生晚來杜拜五年的周倩坦誠自己早先的「刻板印象」,她剛到杜拜時,如今的世界第一高樓杜拜塔(哈利法塔)還在修建,周邊許多地區也是工地一片,尚未呈現出如今繁華都市的樣貌。
2009年,一片「素顏」的杜拜。周倩 供圖
「杜拜是國際大都市,是伊斯蘭的金融中心,又是連接歐洲、非洲、亞洲的終點(樞紐),是一個很大的經濟舞臺。」目前在一家中國網際網路公司擔任中東地區執行總監的馮旺2013年才到杜拜,他對澎湃新聞表示,杜拜的魅力並不局限於經濟活力,更多的是文化的包容,「這裡有大量的國際人才。」
杜拜在整個地區是一個相對特殊的存在:這裡經濟水平發達,宗教政策寬鬆,擁有一切阿拉伯元素,卻又異於任何阿拉伯半島城市。
在這裡,沙漠與烈日下,可以看到大袍裹身的男人,卻極少看到黑紗蒙面的女子。遍布的清真寺內,聚禮禱告的人們踐行著伊斯蘭功課,而不同信仰的人在這裡又彼此尊重。
據《華僑華人研究報告(2016)》藍皮書,阿聯是中東地區中國移民增長最快的國家。阿聯華僑華人的數量從2000年的7000人增長至2015年的15萬人,截至2014年,總人數已接近30萬人,其中逾20萬人生活在杜拜,阿聯中國企業數量達4000家。
「在我看來,我自己的生活好像就是在玫瑰花園裡面一樣,除了每天工作的一些正常壓力之外沒有生存的壓力。」汪昱廷教授說,她將阿聯比作中東地區一團美麗的泡沫,而遠離喧囂的沙迦大學城,更像是為她的生活撐開了一把保護傘。
歐美中心史觀下的國家認同困局
儘管杜拜這篇海灣熱土成就了不少華人的淘金努力,但對於大多來杜拜打拼的華人而言,文化的認同感,以及和當地族群的交融仍是一大問題。
「我們無非就是求財。」楊先生毫不避諱自己來杜拜的初心,第一代杜拜華人紮根於此的原因基本都賺錢謀生,賺足資本,榮歸故裡。
而對於他們的孩子——第二代杜拜華人來說,這片從小生長的土地,則更多成為了父母為他們搭建的接觸西方社會的「跳板」。
楊先生的女兒目前初二,在距離「龍城」不遠、有「矽谷綠洲」(Silicon Oasis)之稱的杜拜大學城就讀一所英制國際學校。
和楊先生一樣,汪昱廷的兩個女兒也在杜拜出生、長大,在當地的國際學校就讀。據她介紹,杜拜還沒有華人學校,不像印度人開辦的學校已成規模,有條件的華人都會讓孩子在杜拜接受辦學質量較好的國際學校,其中更有不少會在基礎教育階段結束後送孩子去歐美留學深造。
阿聯杜拜,一名工人走在建築工地的腳手架上。
東方IC 資料圖
比起來這裡打拼的華人,阿聯本地人「向西看」的傳統更是由來已久。一直以來,「多元」成為了杜拜乃至阿聯的一張名片,阿聯國民原本的身份認同反而有瓦解趨勢。根據汪昱廷多年觀察,阿聯的通識教育中仍然奉歐美中心史觀為圭臬,當地學生甚至對中東地區的歷史都了解甚少。
正因如此,阿聯政府在努力建構國家認同方面面臨重重困難。阿聯的人口結構極為特殊,有超過八成的外來人口,在杜拜長期居住的人口來自兩百多個國家和地區。然而,這些人口「大多數」並沒有參政的權利,又因為各自生活經歷和精神信仰差異而游離於阿聯本地社區之外,政府並不提供外來人口入籍阿聯的政策渠道。
「人們沒有安定的感覺,沒有主人翁的感覺,這也許是這個地方發展的最大障礙。」汪昱廷感嘆道。
和杜拜眾多的外國人相比,中國人的生活圈子相對固定,除了業務聯繫,他們與阿聯當地人以及外籍人士的交集都比較少,更為盛行的是華人社區內部交往的「商會文化」。
據楊先生介紹,杜拜活躍的商會有二、三十個,大多以家鄉地域為單位自發形成,經常組織各類活動。他本人早年還曾經是「阿聯華人藝術團」的秘書長,在各個地方商會成立時都曾去助興捧場。
杜拜華人也創辦了多家媒體試圖發出自己的聲音。2015年,由阿聯國家媒體委員會頒發牌照的「中阿衛視」開播,這家總部設在杜拜的阿聯本地媒體也成為22個阿拉伯國家中首個中資控股的衛星電視臺。近日,阿聯首個華文網絡電臺「杜拜龍之聲」也正式上線。
華人與杜拜的「轉型」之路
作為海灣地區最早意識到要開啟經濟多元化進程的杜拜,在很大程度上仍無法擺脫對石油經濟的依賴。
「與其說是2008年的金融風暴,還不如說幾年前開始的國際油價下降(對杜拜更具影響)。」北京外國語大學扎耶德阿拉伯語和伊斯蘭研究中心主任薛慶國教授對澎湃新聞表示。
受近年國際油價下跌影響,阿聯經濟遭遇衝擊,華人生意也越發難做。而杜拜龍城取得成功後,巴林、阿曼等海灣國家也開始興建同類項目,缺乏人口紅利的杜拜如何保持對外資以及中國商人的吸引力。
不僅是價格和渠道上優勢的減弱,整個地區局勢的動蕩和阿聯在世界版圖上不斷增強的「進取心」,也成為影響因子。「(阿聯)與伊朗的關係,北約軍費開支的增加,川普不按常規出牌……這些都會對杜拜產生很大影響。」汪昱廷教授說。
重重新挑戰來襲,杜拜不斷探索新的轉型之路。不久前,阿聯推出了「2021年區塊鏈戰略」,並將區塊鏈技術應用在主要銀行。
「除了區塊鏈,阿聯對醫療、科學、研究等高科技領域都非常重視。」馮旺說。今年阿聯頒布了新的內閣法案,將進一步吸引在醫療、科學等研究和技術領域擁有專業技能的人才,政府將為這些人才頒發十年期籤證。
中國人同樣另尋突破:傳統的實體經濟式微,但來杜拜的華人並未減少,教育領域的創業者開始變多,也開始有媒體、藝術行業的從業者加入——新一代杜拜華人的職業更加多元化。
據《阿拉伯商業》雜誌(
Arabian Business
)7月
18
日報導,阿聯一地產開發商日前宣布,計劃在杜拜運河港中心位置興建一個佔地面積約
6
平方公裡的中東地區最大規模唐人街。
「當前, 杜拜在很多方面都在向新加坡學習:一個小國如何在充滿大國博弈的區域裡立足。」汪昱廷說,在錯綜複雜的地緣政治下,杜拜正走向「新加坡化」,不斷探索符合自身發展的概念,實現在中東乃至世界版圖上的更大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