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82歲的法語翻譯家劉方來說,在翻譯生涯的尾聲拿到第五屆傅雷翻譯出版獎,是一個意外。
「我沒有思想準備,我都不知道有這個傅雷獎。」去年12月12日,一頭銀髮的劉方緩步走上領獎臺,第一句直率、坦誠的話便引得全場一片笑聲。她在致辭中說出了自己多年的心聲:「我從小就喜歡法國文學,把法國文學介紹到中國是我最大的願望。」
翻譯了一輩子法語小說,劉方對法國有種親切而熟悉的認同感。她也會指出法國人的缺點:「有些人是比較矯情的,做事缺乏計劃,隨意得很。」
傅雷翻譯出版獎授予的,是劉方的最後一部譯著,法國作家菲利普·克洛代爾的代表作《布羅岱克的報告》。小說曾獲2007年法國中學生龔古爾獎,講述法德邊境一個小村莊裡發生兇殺案,村裡的大學生布羅岱克負責調查神秘異鄉人被害事件,由此發現村莊暗藏的陰暗秘密,也喚起布羅岱克自己在戰爭期間的痛苦回憶。
「《布羅岱克的報告》寫到1933年的德國國會縱火案,主人公自述了他在集中營受到的很多折磨,特別感人。做翻譯那麼多年,這是唯一一部讓我流淚的作品。」劉方花了半年時間譯完這部小說,而這也成為她封筆之作。
杜拉斯法語不好,蒙田最難翻譯
劉方選擇《布羅岱克的報告》作為翻譯生涯的結尾,其實很偶然,「上海譯文出版社原來想讓我翻譯杜拉斯。我翻過她的《成天上樹的日子》,實在是不喜歡。後來出版社給我推薦了菲利普·克洛代爾,我一看就覺得有意思。他的法語很成熟,敘述脈絡也非常清楚,塑造的人物也很生動。」
劉方對翻譯有一套自我選擇標準。她不喜歡杜拉斯那種斷斷續續、敏感而神經質的語言風格,「杜拉斯的文字不是很好,甚至有錯誤。她是一個法僑,法文的修養不見得非常好。我總覺得她心理上有點兒不太健康,簡直不知道在說些什麼。」聽聞杜拉斯是當下文藝青年的最愛,老人家爽朗地笑起來:「真是太不可思議了。也許中文翻得可以,小年輕就喜歡。」
她還是喜歡十九世紀的法國文壇,雨果、福樓拜、阿爾封斯·都德都是她最愛的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作家。從上世紀80年代初開始,劉方陸續翻譯出版羅伯爾·默爾勒的《傾國傾城》、雨果的《冰島惡魔》,以及《格蘭特船長的兒女》、《都德小說選》、加繆的《鼠疫》等作品。
1988年翻譯出版的《冰島惡魔》,是劉方從雨果的作品中挑出來的。這部充滿怪誕想像力並帶有濃厚浪漫主義色彩的小說,是雨果18歲時以筆名發表的第一部作品。「雨果的文字非常好,他是一個非常熱情的人,感情充沛得不得了。」劉方說,文如其人,她常常會通過作家的文字來揣摩他們的性格,「我喜歡福樓拜和伏爾泰,但最喜歡的還是都德。他的文字充滿感情,不晦澀,很溫馨,甚至帶有法國南方人的幽默。」
去年,劉方花了大半年時間投入《蒙田隨筆全集》的再版工作。這部1996年由多位翻譯家合譯的巨著,因為隔了18年,重新審視竟看出許多錯誤。讓劉方懊惱的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她為了翻譯蒙田的著作還專程去法國待了兩個多月,請教研究蒙田的法國學者、專家,字斟句酌探討翻譯細節,「沒想到還是有那麼多錯誤。研究蒙田就像研究《紅樓夢》,是不斷發展,不斷有新體會的。我們這些翻譯者看得多了,理解在變化,法國學界對蒙田的研究也有了一些新的解釋。」
整個翻譯團隊用了幾乎一年時間從頭翻譯《蒙田隨筆全集》,這個浩大的工程讓劉方依然堅持她的觀點,「翻譯蒙田非常難。蒙田用的是古法語,經過蒙田研究者改寫成現代法語之後,還是難。他的文章基本上是雜文,不像小說有一個故事。他寫東西好像有點故意要弄得很晦澀,你要琢磨同一個詞在他文章中的不同位置究竟是陰性還是陽性。」
「幹事情就是要有興趣」
建國前,在書籍並不充裕的年代,劉方就在家人影響下把能讀到的翻譯文學作品都讀了,小學時印象最深的就是莎士比亞的文字翻譯得極為詩意。
1964年,劉方進入中央電視臺新聞部,負責新聞翻譯,「我們的工作就是把新聞翻譯成法語對外播出。『文革』期間,經常要報導江青等人的講話,我不喜歡這樣的工作。」當電視臺內部興起激烈的派別鬥爭時,劉方獨自抱病在家,長期迴避。
回想起那十年,劉方談得最多的就是她所讀過的書,她坐在客廳沙發上,把手抬平,向我們形容她看過的大仲馬小說堆起來差不多有一米高,「北京圖書館裡有大量的外文書,我借了好多法語小說。那時候看福樓拜、大仲馬、巴爾扎克、羅曼·羅蘭,兩三天就讀完一本。」上世紀九十年代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巴爾扎克全集》,被她稱為「最偉大的翻譯工程」,這套已經絕版的書,就珍藏在她客廳書櫥的最上層。
「文革」一結束,劉方申請離開央視,去中國外文局主辦的《中國文學》雜誌社工作。在當年,這個舉動是不可思議的,「外文局通常都是政治不大正確的人才去的單位,待遇也差很多。」劉方說,她考慮得很清楚,她只想搞文學翻譯,「做事情就是要有興趣,否則肯定幹不好。」
在劉方家,能看到滿滿一書櫃近、現代法文書,從哲學、小說、歷史到散文都有,收藏頗豐。作為翻譯家,劉方在經濟上並不富裕,但她願意把錢花在買書和旅行上。1983年第一次到法國,通過文字想像了無數遍的世界就這樣呈現在眼前,讓劉方很感慨。那一趟旅行,她買了很多昂貴的法文書,珍寶一樣背回中國。此後,她每次去法國都會不辭辛勞地背書回來。再之後,女兒去法國留學,仍然經常幫母親帶書。
退休後,劉方常跟丈夫劉揚體結伴出國旅行。劉揚體過去在社科院做現代文學研究,二老都熱愛文學藝術,最快樂的事情就是泡在世界各地的博物館、美術館。「我們倆辛苦爬格子賺來的稿費,都用來旅行了。有時候一年還能去兩次。」
在北京海澱五路居的三樓公寓裡,劉方仍自己買菜,自己做飯,照料老伴和自己的生活。她希望跟下一代保持各自獨立的空間與生活方式,儘量不給對方造成負擔和壓力。
「翻譯的壓力很大,我這個年紀做起來有點吃力了。」劉方說,她想以後重讀一些自己感興趣的小說,比如法國作家亨利·特羅亞的作品,「可惜法語印刷的字體太小,眼睛不好,也沒機會多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