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糖果
從業二十餘年,演員陳明昊發布了自己的第一首單曲,《重啟之極海聽雷》中王胖子的角色主題曲。
《王胖子》魔性洗腦的程度堪比當下最火爆的《無價之姐》,歌詞也俏皮——
「吳邪一直在逃避痛苦,小哥無視痛苦,而胖子選擇化解痛苦」
「胖子把一切都看在眼裡,看破而不說破」
「像貓一樣的男子,比加菲貓還聰明,靠近食物遠離危險,炸藥一樣熱情」
歌是和獨立音樂人小老虎合作的,後者還包辦了作詞、作曲、製作的工作。但能讓那些詞兒從陳明昊的嘴裡唱出來,想必也多少贏得了他的共情。
這是非常少有的時刻,能讓陳明昊主動去闡釋一個角色。
兩年前他加盟《沙海》,成為市面上第六個王胖子。兩年後,「鐵三角」重啟,他是盜墓題材影視化過程中,唯一一個被沿用的主要演員。可任憑你翻遍所有的花絮、採訪、對談,使勁渾身解數,都很難讓他完成一些有關解讀的事情,「王胖子是什麼樣的啊,王胖子就是王胖子啊。」稍微再多問一兩句,他就傾向於講一個笑話,「粗糙外表下也是個柔軟的人,最柔軟的就是他的肚子嘛!」無傷大雅,輕鬆帶過。
絕不是針對某部劇、某個角色。作為國家話劇院的演員,他演過太多家喻戶曉的作品,《茶館》,《四世同堂》《暗戀桃花源》等等,與站在中國話劇金字塔尖上的孟京輝、田沁鑫、賴聲川、林兆華等名導演都有長期的合作。烏鎮戲劇節上,他指導的《巴巴媽媽》《大雞》《從清晨到午夜》等作品,引起過話劇界的震動,甚至有學者寫成論文進行學術討論。
陳明昊不執著於這些,不想下定義,不做演後談,他喜歡也覺得應該把自己藏在角色裡。在「最好的王胖子」的歡呼聲中,他一如既往,帶著一路風塵前來,跟觀眾打了個招呼,然後又迅速奔襲而過。
01
柔軟的王胖子
演好王胖子,陳明昊覺得,「找對那股勁兒」就行了。
原著中,這位胖爺真名王月半,「刺蝟頭,白白胖胖,倒鬥界肥王」,敢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鱉,因天不怕地不怕而被稱為「活閻王」。機緣巧合下他結識了體質有點邪性、開棺必遇「粽子」的吳邪,以及高冷沉默、身手矯捷的小哥張起靈,風風火火十多年,走南闖北盜墓尋寶,人送外號「鐵三角」。
由於在《沙海》中戲份並不多,加上角色年齡、故事情節以及合作演員都完全不同,因此,陳明昊把《重啟之極海聽雷》中的王胖子當作一個全新的角色來塑造。要胖,但要胖得靈活;要痞,但要痞得可愛;要世俗,但要俗得不油不膩。
人靠衣裳馬靠鞍,胖爺先得好好裝扮。劇中,王胖子灰不溜秋的外套裡面,總會有個顏色嬌俏的內搭,胸前印著甘道夫、哆啦a夢、佩奇的表情包。這個小設計其實是陳明昊和劇作工作人員靈感的碰撞,他覺得王胖子是有純真的底色的,「本來是只有一兩件這樣的衣服,但我特別喜歡,這種胡來的、俏皮的、又不太真實的東西,就是王胖子的風格啊,所以就把這個概念給放大了。」
更多時候,想要演好王胖子的那股勁兒,要揣摩好鐵三角之間的必然關係。
雖然不願意多談前期的案頭工作,但陳明昊坦言,他是在用很嚴肅的方式來塑造王胖子。三個人在一起各司其職,但兄弟之間總會有些小把戲、小邪惡,這種親密的關係決定了王胖子兒化音翻飛、「化沉重於扯淡」的風格的合理性。
劇中流傳最廣的片段之一,是王胖子和吳邪同時進入了幻覺。剛開始,兩人又是蹦高又是轉圈,嬉皮笑臉吹起牛皮,憶往昔崢嶸歲月,說到分離和死亡的話題時,王胖子突然開始撒潑打滾、痛哭流涕,哭著喊著要求吳邪和小哥不能死在他前面。
這是拍攝期間很多個即興創作中的一個。很難,因為拍攝周期緊張,任何即興發揮都會牽一髮而動全身,「胖子該怎麼哭,吳邪怎麼反應,小哥看著我們鬧騰笑不笑,怎麼笑,都是問題,所以是特別嚴肅特別精準的事情。」但也珍貴,《盜墓筆記》正劇、前傳、番外拍了不少,很少有機會,能把王胖子粗糙外表下藏著的那顆柔軟的心展現得如此動人,卻不濫情。
2019年「八一七稻米節」上「王胖子」與「小哥」
去年「八一七稻米節」上,陳明昊曾提到他和王胖子有兩個相同點,體型重,感情重。他的厲害之處不在於把書裡的胖爺演活了,而是自然得就像是整個故事裡的NPC,聳肩、插兜、嗑瓜子,當面嬉皮笑臉,轉身就可以為兄弟拼命,連臉上的皺紋和凌亂的大波浪都是戲。
《盜墓筆記》系列營造了一個神秘的世界,奇門遁甲、生辰八字、五行八卦,驚險詭譎,最具生活氣息的王胖子是調節氣氛,連接普通觀眾、懸疑題材鍾愛者以及劇集之間的重要紐帶。
陳明昊也確實給這個角色帶來了點不一樣的東西,有讓人笑著笑著就開始掉眼淚的能力,吊兒郎當,也直面生死。開心的人和事身上總有那麼點沉重的東西。笑著演悲劇,淚眼婆娑演喜劇,這是陳明昊版的王胖子,也是南派三叔筆下鐵三角的情感底色。
02
野獸與鯰魚
鐵三角中,吳邪以及他的扮演者朱一龍,是絕對的中心人物。可戲裡戲外,大家卻總喜歡說說王胖子,聊聊陳明昊。
在不同的採訪中,朱一龍都表現出對於陳明昊的欣賞和親近。他是較真的演員,一句臺詞不順就要反覆琢磨。他曾坦言,陳明昊讓他看到了溝通的重要性,甚至改變了些他對於表演的執念。
從最終的作品來看,氣氛確實鬆弛了不少,鐵三角之間的親暱和默契渾然天成。其實由於劇集體量大,演員們私下溝通交流的機會並不多,化妝時間是最好的粘合劑。
那場陷入幻覺的戲開拍前,陳明昊七竅出「血」還不忘貢獻靈感,噼裡啪啦地調侃起來,「既然是幻覺,那就可以,我一擦鼻子,鼻子掉了,眼珠子趴趴掉兩顆,我拿手盤著,我再一看,張起靈正在吃吳邪呢!」旁邊安靜的朱一龍也跟著興奮起來了,手舞足蹈地開始比劃,「咱倆進去以後,說著說著嘴裡開始往外冒血……一下去血就噴出來!」
可聽到記者轉述的來自朱一龍的稱讚後,陳明昊卻有點羞赧。他堅持認為自己只是在現場做了該做的事,至於合作演員的感受和收穫,那都來自於對方自己的追求。在他眼裡,「龍哥」是個很平靜的演員,不會太悶,也不會太活躍,是絕對的「馬拉松選手」,「他對表演非常執著,非常細緻,簡直細到眼睫毛上了,他的那種持續的能量,反而給了我很大的幫助。」
話劇《開膛手傑克》導演楊婷覺得陳明昊是最不讓人操心的演員,點子特多,一天能出八百個,還很有思想深度,把自己的角色弄好了,還幫大家把群戲弄得特別好。
表揚的話到了陳明昊這裡,轉了個彎兒又成了「現場」的功勞。長期的話劇演出經驗讓他看重靈感和偶得,「我覺得現場就是危險,要保持敏感,這種時候你就會有真性情從而產生智慧。演員享受和相信這種危險感,就能出來一些自己最本真的東西,對吧?」
演員可以把自己藏在角色之後,融於眾人之中。但如果成為導演呢,總該接受鮮花與掌聲了吧?
第四屆烏鎮戲劇節上,由陳明昊執導、張魯一主演的話劇《大雞》一票難求。這場演出因張魯一重回話劇舞臺且謝絕一切採訪而挑起話題,憑藉浸入式的舞臺形式和赤裸的、荒誕的戲劇風格引發熱議。
知乎上,張魯一的粉絲對陳明昊充滿了好奇,因為此前,他們的偶像在所有哭戲中只掉過兩滴眼淚,那次卻在《大雞》謝幕時,哭得自在又釋然。他們覺得,「能讓張魯一散發出前所未有的魅力,陳明昊這個導演,一定有兩把刷子!」
採訪中,問題拋給了陳明昊,他的姿態還是放低、再後退。
他覺得演員本就是不同的,每個人、每場戲都是前所未有、與眾不同。演員優秀的表演,也不是因為他作為導演要求嚴格,「我只是在他們覺得某個東西很容易的時候提醒他們,演員應該有一個自我的拷問,往深處去,不能停在表面。可能這樣會讓他們覺得在我這裡有些不一樣的感受。」
撰稿人呂彥妮曾在文章中分享過一段關於《大雞》的花絮。首演當晚,作為導演的陳明昊在沒有告訴任何人的情況下忽然躥入臺上的演員中間,齜牙咧嘴地飾演了一隻猛獸,掉入一群細胳膊細腿兒的小姑娘中間,把她們嚇得驚叫著四散跑開,激發出了在場演員與戲中人物相似的最真實的恐懼。
他在戲劇裡瘋狂而生猛,可放在現實生活中,身上的氣質並不是讓人膽顫的殺傷力。更多時候,他就像一條鯰魚,攪動略顯疲態的池水,爆發力蘊藏沉靜或不羈的面容裡。他去到哪片人群裡,哪片人群就能接收到些新的東西。他從話劇領域跳進更具國民度的影視海域裡,海面就泛起漣漪。一時間,業內業外都開始感慨,哦,原來還有這麼一個一直把自己藏起來的寶藏演員,寶藏導演。
03
順勢而為
在陳明昊長長的一串話劇作品名單裡,經常會出現幾個名字:孟京輝、田沁鑫、賴聲川、林兆華……
多少演員夢寐以求的導演,都是陳明昊的老搭檔,有著長期的合作交流。最過癮的是一次連軸轉,那年,他先在福州參與賴聲川《暗戀桃花源》的巡演,結束後趕到新疆出演孟京輝的《兩隻狗的生活意見》,隔天直接飛青島,接上田沁鑫導演的戲。一個禮拜,三位名導演,遊走於悲劇、喜劇、荒誕、現實等完全不同的戲劇風格之間。這是陳明昊在採訪中情緒最為激動的時刻,「特來勁,我相信可能沒有一個中國人有過這樣的經歷。」
合作的時間長了,陳明昊也總結出了那些頂尖話劇導演的魅力——風格各異,方法論並不通行,但都能給演員提供一種自由度和安全感,「他們每個人都有一個非常深厚的底蘊,形成一種氣場把你包裹起來。他們不會直接告訴你怎麼演,而是像一個雲彩一樣把演員託起來,你在上面隨便打滾、捅縫,也不會掉下去,幫你找到表演的快感。」
有所依傍,又有充分的自由,這是話劇給予陳明昊的暢快。影視劇的拍攝是鏡頭的藝術,演員交付表演,之後的一切要經過導演、攝影師、剪輯師多個工種的再加工。而話劇有讓他迷戀的現場感,大幕拉開,舞臺由演員主宰,他們是通道,是根管子,帶著創作團隊對於文本的理解、藝術上的思考,以及不同舞臺激發出的微小的差異,把一些能量傳達出去。
陳明昊認為,雖然話劇沒有影視劇鏡頭那麼會講故事,但它可以和觀眾一起營造出一個非現實的空間,它並不一定是家長裡短,還有些可以延展出去的精神層面的東西,「就像幫你打開了一扇門。」
帶有上千年氣息的戲劇藝術,說不清道不明,讓人著迷,也讓人痛苦。陳明昊也曾經歷過錯誤的「路線」。1996年,中戲首次文理兼收,他因為高中班主任的一句「你聲音條件還不錯」,稀裡糊塗地就參加了藝考,進了中戲。秉承著理科男嚴謹認真的精神,陳明昊一度把表演當作個課題來研究。那是最殘酷的事,「因為作為演員,你研究的是你自己,特別當回事,特別較真兒,反而不對勁兒了。」
變得「對勁兒」沒有具體的時間,更多的是後知後覺。如果非要總結一個經驗,對於陳明昊來說,是「知錯就改,接受現實,順勢而為。」
他是中戲96級的表演系的學生,同班同學有著名的「八朵金花」:章子怡、袁泉、秦海璐、胡靜、曾黎、梅婷、張彤、李敏,男同學還有秦昊、劉燁等人,扛起了如今影視圈的半壁江山。接受採訪時,陳明昊總要面對「如何看待落差」的問題,回答也總是很瀟灑,「別想了,該幹啥幹啥唄。」轉頭就又泡在劇院。
陳明昊與中戲96級同學聚會
在話劇圈,他是扛得了票房和口碑的實力演員,按照話劇>電影>電視劇>網劇的「鄙視鏈」來看,他現在也屬於「下凡」。但在陳明昊這裡,動機很直白,「你也得生存,也得賺錢吃飯啊。」過程也很坦然,沒有任何前輩的高姿態,他對朱一龍在鏡頭前的遊刃有餘讚賞有加,在《平原上的摩西》裡和劉昊然合作了一把,又覺得他誠懇又敏銳。
在陳明昊這裡,順勢而為,就是在長長的職業路上,丟掉一些包袱,不較真,不糾結,活在此時此刻。
可還是有無法預期的困難。受疫情影響,陳明昊所在劇院已經停工了大半年。但他不焦慮、也不無聊,反倒是享受起可以放空、充電的時間。
倒也不必把這位中戲表演本科、北大藝術碩士想像得過於學究,對他來說,充電不一定是伏案苦讀,看看閒書,陪陪女兒,溜達溜達,跟朋友玩在一塊兒,都很重要。他坦然接受生活中所有的狀態,失落感、危機感、悠閒感,「哪怕去趟小賣部,都能捕捉到一些東西」。對於創作者來說,細碎的日常和很多藝術一樣,都是有意思、沒意義,放下我執,反而舉步生風。
觀眾愛他塑造出來的王胖子,跑到他僅有的七條微博的評論區,小心翼翼地表達愛意。陳明昊卻覺得,演員就像是一個助推器,把角色帶到了,使命完成了,就開始從主體脫落,可能後續它的生命還在生長,但跟演員已經沒有太大關係了。
那演員本人該做什麼呢?
「去找你的下一個角色啊,雖然現在也不知道下一個角色在哪兒。」
那就繼續找點有意思的事情吧。
這幾個月,他和孟京輝工作室的黑貓劇團跑去秦皇島拍起了電影。十五分鐘一個,一共十二個,孟京輝做導演,他擔任監製,一幫老朋友還要忙著給電影配樂,沒工夫停下來往回看。
他還和幾個朋友開了個實體店,從歐洲淘一些六七十年代的家具、飾品、黑膠唱片。最大遺憾是現在出行不便,「我就想啊,那些好東西,就在庫房裡等著我把它們給拉回來呢!」
瀟灑、快活,把一切都護在自己軟乎乎的寬大懷抱裡。這是採訪中陳明昊最接近王胖子的時刻。下一次見面,他又會藏進新的角色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