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陣傳出了日本建築師安藤忠雄病逝的消息,所幸後來被證實為假新聞。這些年來,安藤忠雄大概算得上是中國人最耳熟能詳的建築師,這次烏龍也著實讓不少人受到了驚嚇。
安藤忠雄在中國具有如此廣泛的知名度,是有原因的。一方面,隨著極簡主義(或者說「性冷淡風」)橫掃時裝設計、生活設計、建築設計各個領域,被稱為「清水混凝土詩人」的安藤忠雄,某種程度也成為代表極簡主義的Icon;另一方面,隨著中國進入大規模城市化建設階段,安藤忠雄本人的設計作品,也開始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出現,更重要的是,建築與城市、建築與生活的意義,也開始被更多專業和非專業認識關注。
安藤忠雄 來源:網絡
所以,作為一枚完全不懂建築專業知識的文科生的我,會在今年六月造訪大阪的時候,特地留出大半天前往大阪府郊區的茨木市,朝聖安藤忠雄最著名的代表作「光之教堂」。
關於「光之教堂」本身的特點,已無需贅言。空間以堅實的混凝土牆圍合,創造出絕對黑暗空間,陽光從牆體上留出的垂直和水平方向的開口滲透進來,從而形成著名的「光的十字架」。我一直以為,「光之教堂」的偉大之處,在於它於西方宗教的哥特穹頂、彩色玻璃、高高在上的聖母像等傳統教堂風格之外,開闢了另一種或許更能為現代人、東方人所接受的宗教呈現方式。
然而直到我坐在「光之教堂」裡的木質長椅上,讀著安藤忠雄在教堂落成典禮上的發言,突然意識到,這座教堂的偉大之處,不僅僅關乎宗教。
發現光之教堂的第一眼,位於安靜的街區,絲毫不張揚。 袁玉樂 攝
大學裡教藝術學概論的老師說,越是著名的作品越是要去現場看,再精美的畫冊,對曠世傑作的還原度都不及原作的萬分之一。這些年來四處走走看看的經歷,讓我對這句話深以為然。猶記得在米蘭聖瑪利亞修道院餐室破敗的牆上,看到小學美術課本上就見過的《最後的晚餐》,那種既熟悉又陌生的身臨其境之感,讓我流淚不已。
有時候,原作之所以偉大,和我們翻越千山萬水去趨近它的經過有關。此次造訪的「光之教堂」,距離大阪市中心約一個小時車程,鐵路、地鐵、公交車,各種公共運輸工具用盡,終於抵達茨木市。從車站到教堂的步行路程,循著谷歌地圖的指引,走到一半,一對日本中年夫婦跑過來,比劃著說了半天,終於讓我們弄明白腳下這條路屬於他們私有的工廠範圍,並不對公眾開放,要去教堂,請從前面另闢蹊徑。
在日本精準到連下一班公交車什麼時候到達都能顯示的谷歌地圖,居然沒有辦法把我們導到大名鼎鼎的「光之教堂」!?好嘛,那就憑感覺找路,在濛濛細雨中,穿過正值花期的紫陽花叢,走上一條寧靜的街道,不多久就在街角看見教堂朝向街道的立面——一堵清水混凝土牆,中間嵌著十字。
「光之教堂」外立面 袁玉樂 攝
教堂入口位於一個不起眼的拐角,來自五湖四海的參觀者三三兩兩進出,四周除了雨聲,並沒有太多別的聲響。每個朝聖者內心的激動和現場的安靜形成了奇妙的對比。支付了「建議捐贈金額」(教堂不設「門票」,但為了維持日常的運轉,尤其是日益增多的參觀人群,茨木市當地的教會組織,即該教堂的所有者和使用者,還是決定收取一定「捐贈費用」),拿到一份安藤忠雄在落成典禮上的英文版發言稿,拐過一道混凝土牆,便走進了教堂的主體部分:一個沒有人工光源、亦沒有人工製冷和採暖設備的黑乎乎的「箱型空間」內。
光禿禿的混凝土牆、簡單的黑色木質長椅、地板和講壇,僅在正前方牆壁上留下一個十字形開口。正如此前無數次在畫冊上見到的那樣,這裡是一個杜絕了任何裝飾性元素的極簡空間。
光之教堂內部空間 章迪思 攝
坦白講,在最初的幾分鐘內,我並沒有覺得這個空間有多麼驚豔,因為實在是精簡到了極致。直到無意間朝地板上望了一眼,只見一道光,從正前方牆面的十字開口底部,穿過左右兩側長椅間的通道,一直抵達自己的腳邊。可以把這道光看做十字架中「一豎」的延伸,而在看完安藤忠雄在落成典禮上的講話後,我更傾向於認為,這道光,象徵著某種隱喻:它代表著宗教、聖跡、信仰,在俗世的延伸。
和大多數在建造之初便被賦予無上意義的宗教建築不同,直到1989年5月教堂落成前不久,安藤忠雄本人都不大敢相信這個教堂居然真的能建成。事實上,「光之教堂」的建築特色,與其說是建築師個人風格的展示,不如說是考慮各種制約後的權宜之計。當初茨木市教會團體找到安藤忠雄後提出了兩個希望:一是因為手頭資金有限,能否建一個「經濟適用」教堂;二是邊上已有一個木結構禮拜堂,新教堂的風格要與它一致。
「光之教堂」的立體結構圖,左側建築為「主日學校」,是「光之教堂」,竣工12年後的新增建築,用於教會人員集會,同樣由安藤忠雄設計。 來源:網絡
套用網上流行的一句惡搞語,最初,安藤忠雄是拒絕的。因為他覺得不可能實現,即便開工,也會中途而廢。可是,隨著與信徒們接觸的逐漸深入,他開始被他們的信仰和激情所感動,與此同時,當時日本建築界充斥著的只考慮經濟投入產出比、沒有生命、不考慮居住使用者感受的建築,也讓安藤忠雄深惡痛絕。於是,從最初的拒絕,到最後,建築師決定放手一搏。
從設計到建造,其間又經歷了諸多波折,一開始是找不到建築公司,然後是資金出現問題,再接著是工程延期,就跟唐僧師徒取西經似的,歷經諸多磨難。所有的這些插曲,在完工後的建築中,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可從另一個角度而言,這些又成為了「光之教堂」之所以偉大的原因——它不是簡單的一紙合同加圖紙的實物體現,它包含了作為委託方的信徒們的虔誠信仰,以及建築師對抗流弊、挑戰自我的一種勇氣。
「光之教堂」外圍一角 袁玉樂 攝
讀完演講稿,身邊的參觀者已經換了幾波,有的小聲交談著,有的匍匐在地板上,只為拍下黑暗中那道十字架完美的光影。仿佛出於某種敬畏的默契,大家都停留在教堂後部,鮮少有人長驅直入,走進教堂前部。
正如安藤忠雄所言,「創作這個小型建築作品的過程有力地證明一點:有時,人類的意志也能超越經濟的困擾。」在商品化社會的今天,實現了這一超越的「光之教堂」,本身不也是一種在人間的「聖跡」嗎?
題圖攝影:袁玉樂
題圖編輯:朱瓅
編輯郵箱:4805661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