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錦讓
一
一次偶然的機會,筆者從紙品行家手中淘得一本由人民美術出版社於1957年12月第一版第一次印刷的《林風眠》活頁畫冊。據筆者查考,這是一本目前國內所發現的由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的林風眠作品的最早專輯之一,責任編輯兼美術設計是人美出版社的資深編輯朱章超。
一九五七年人民美術出版社《林風眠》畫冊封面和封底
筆者認為,人美出版社在1957年12月出版林風眠作品專輯這一舉動,富有遠見而充滿勇氣。何以見得?只要我們了解這一時期林風眠所處的政治環境和生活狀況,或可略知一二。
抗戰勝利之後,林先生雖然結束了戰亂顛沛流離以及隨後隱居重慶的生活,但卻迎來國共政權更替以及藝術流派紛爭所帶來的種種折磨。他在杭州藝專幾次復職又解聘,隨後定居上海南昌路,窮困潦倒至賣畫艱苦度日,在藝術上也沒有真正的創作自由,還不時受到排斥批評。
1956年他五十七歲那年,他的第二任夫人和女兒林蒂娜與女婿獲準離滬出國,移居巴西,他從此一人獨居。1958年,他受指派下農村勞動月餘,並被要求編著的《印象派的繪畫》出版,後因此書而大受批判,被指為是宣揚資產階級反動藝術思想。可見,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的《林風眠》畫冊,正是在這一特殊歷史背景下刊行於世的,故而筆者認為尤顯珍貴。
據筆者進一步查考,《林風眠》畫冊編輯朱章超在介紹西方藝術方面是頗有見樹的。1957年他還主編由朝花美術出版社出版的《新油畫選》,1978年他又編輯出版了《外國美術介紹·德拉克洛瓦》等。除對林風眠在藝術上的探索給予極大關注和肯定外,他的目光還聚焦於當時影響中國畫革新走向的名家蔣兆和、徐悲鴻、齊白石等。
二
這本1957年第一版第一次印刷的畫冊,一共刊發了林風眠十三幅作品,計有《寶蓮燈》《海》《秋》《靜物(一)》《雞冠花》《孤鶩》《靜物(二)》《野泊》《漁舟》《水鳥》《山城》《夜》《蓮》等。
從林先生的上述畫作可以看出,他早年留學法國在西洋美術方面作了深入的研究,對油畫藝術也有著豐富的實踐經驗;與此同時,他又對傳統中國畫下過相當的功夫。這些正是畫家在藝術上勇敢探索和創立新風格的有力基礎。
林先生的這些畫作,正是他嘗試用中國特有的毛筆和筆墨線條在宣紙上運用多種表現方法作靜物、人物、風景畫等,以此大膽探索和追求具有民族特色的新風格,所以他的表現方法非常豐富而新穎。有的時候比較接近於油畫的色彩和筆觸趣味,像《雞冠花》這張色彩富麗的靜物畫,非常唯美地表現出雞冠花的濃豔特質。在另一些題材的畫幅中,則是以筆墨的趣味來描寫景物,可以說更接近於中國的寫意畫。如《野泊》等,都是以墨色和藍色的相間變化,暈染成為誘人的銀灰調子。此外,像《水鳥》則以簡捷流暢的線條,勾勒出它的生動姿態,也是別具一格的佳作。可以說,畫家的風格特點就是力求精煉地描繪事物,大膽地揚棄了對「象」的不必要細節,而著重「意」的表述。
正如《林風眠》畫冊美術編輯朱章超點評所言:
林風眠先生的畫作充滿著「意」的表達。這裡所指的「意」有兩個含義,其一是對象的特質表現,也就是常說的「傳神」,如《孤鶩》的手法來說明,圖畫只是筆墨縱橫地畫出水天一色之感,再以寥寥幾筆點出孤鶩浮飛於水面,可是這隻鶩的態以及它的羽毛質感卻刻畫入微,這不能不贊服畫家精敏的洞察力和高妙的藝術手法;其二即所謂的「意境」,在林先生的畫上也是很注意的,同樣是《孤鶩》,作品透出的意境是完全可以領悟得到的,從他的畫中可以讀出令人神往的抒情詩句。
三
從林先生的畫作裡,你可以看到東西方繪畫藝術的高度融合,沒有一點「違和感」。為什麼他能形成如此獨特畫風?這種獨特畫風的成熟期是在什麼時候?依據是什麼?
要尋找上述答案,我們不妨從林風眠的人生伯樂、五四新文化運動領軍人物蔡元培先生的觀點切入。蔡元培先生曾這樣闡述東西方藝術的迥異:「西洋畫近建築,中國畫近文學;西方藝術重構成,東方藝術重韻味。」
以筆者對林風眠藝術軌跡的研究來看,先生在融合中西方繪畫藝術的念想,應該是從求學法國巴黎時就萌生的,在巴黎見到蔡公夫婦並得到鼓勵指引後則更堅定信念。1924年5月,林風眠先生以四十二幅油畫及水墨畫參展於法斯特拉斯堡萊茵宮舉辦的展覽會,經林文錚的「牽線搭橋」,蔡元培親臨主持開幕(林文錚後成蔡元培女兒蔡威廉的丈夫)。蔡元培在觀看林先生的畫展後,大為激賞,再與傾談,更惜其才。畫展之後,由於生活困窘,林風眠偕再婚之妻(國立第戎美術學院雕塑系同學阿麗絲小姐)居第戎鄉下艱難度日。在聽到林文錚介紹情況之後,蔡公夫婦還專程到林先生的住所探望,停留了三日,臨別時又贈給林先生3000法郎。
可以說,從那時起,蔡林二人已建立了長達一生的忘年交;從那時起,蔡公已把調和中西方藝術的革新重任交給了林先生;從那時起,蔡公已成為影響林先生的人生走向的精神導師!
從林風眠藝術創作的實踐來看,他正是用一生的時間努力地調和蔡公眼中的東西方藝術之差別,力求創新出一個「站在東方看得懂西方,站在西方也看得懂東方」的繪畫藝術。這就是融合了西畫的色彩、光影、構圖和中國畫的筆墨線條和意境詩韻。簡而言之,用中國的傳統毛筆、水墨和宣紙,開創一條兼具東西方藝術特點的繪畫藝術革新之路。
筆者認為,林先生學成歸國回到北平以及南下杭州擔任藝專校長,直至抗戰期間輾轉沅陵、重慶等地期間,均是大膽而艱難的探索時期,那時的藝術風格未完全成熟定型,直至抗戰勝利後和文革「爆發」前夕,林風眠先生在調和中西方繪畫藝術的探索才真正進入最成熟的創作期。
筆者的觀點也可從林先生的弟子,中國當代著名作家、畫家木心先生對他老師的評語找到有力印證。木心這樣說道:「我所曾經見過的林風眠先生傑作,是從一九五五年至一九六五這十年中的近百幅畫,其中之半數,曾被贊為『花一般的香;夜一般的深;死一般的靜;酒一般的醉人』,這些畫保存在時光的博物館中,愈逝愈遠。」
按照木心先生的理解,他認為自己的老師最高水平的畫作是在1955年至1965年的黃金十年,此後的畫作已難逾越這一藝術高度。而且他說:「這些畫保存在時光的博物館中,愈逝愈遠。」何出此言?其實是意有所指的,筆者從林風眠義女馮葉整理的《林風眠先生年譜》中查閱到:
1966年(丙午)六十七歲
5月16日,十年浩劫正式開展。形勢恐怖嚴峻,為了不讓畫作落入他人之手成為所謂的「罪證」和連累其他人,先生親手將大部分的精心傑作浸入水盆、浴缸之中,作成紙漿倒掉,並翻箱倒櫃地查看和毀滅那些所謂的「四舊」物品。9月2日晚,家中被幾十個人查抄近20小時。抄家後,門口被貼上用白紙黑字寫上的「打倒資產階級反動學閥」等大大的條幅。書架和幾大筐的民間木雕菩薩、瓶瓶罐罐等古董也布滿了白色的封條。銀行存款戶頭遭到凍結,現金亦幾乎被抄光。
由上可知,林先生1955年至1965年的畫作,正是在1966年時被他親手所銷毀。然而即便如此,他終究還是沒有逃過「文革」的浩劫。《年譜》又曾這樣記載:
1968年(戊申)六十九歲
處境更差,幾乎天天要去勞動、聽教訓、被挨打批鬥。
初夏,情勢更嚴峻,每天要向「造反派」匯報去過他家的人。
8月26日,被上海市公安局抓去,拘留在第一看守所中。在獄中受盡折磨,逼他承認「莫須有」的「日本特務頭子」。被迫抄「莫須有」的「認罪」書。其間曾被轉往第二看守所監禁,後又被轉回第一看守所內。
直到1972年12月28日晚,73歲高齡的林先生才以「教育釋放」之名獲釋。這不能不說是他一生的藝術之痛!當然,先生在1955年至1965年十年間的畫作很多已不復人間,只能在存世不多的珍貴畫冊裡欣賞了!
四
回望百年滄桑,林先生在調和中西方繪畫藝術的實踐是成功的,也是無可超越的,他無愧於蔡元培先生的歷史重託。行文至此,筆者還是借用他「藝術之戰友」林文錚的一段話作為結尾。林文錚在致1988年4月5日上海舉辦的「林風眠先生從藝七十周年學術研討會」會務組的信中,捎給闊別四十年不曾重逢的老朋友林風眠一段話:
林風眠的高風亮節和藝術探索,確實不辜負蔡元培先生六十多年前對於他的厚望!我相信我的嶽父也會含笑於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