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林夢遙
這部《Hello!樹先生》,被譽為王寶強的演技巔峰之作,上映時票房慘澹,近幾年卻忽然翻紅,被人反覆提起、膜拜。
很多人知道這部電影,是因為網上流傳的一張動圖:王寶強飾演的樹先生抬起一隻手,舉到一半便往回收。
這沒頭沒尾的動作,魔性十足,意味豐富,拋開影片的背景,它幾乎適用於各種五花八門的情境,其萬能的程度絲毫不亞於天下無敵的「呵呵」。
王寶強只這一個動作便已封神。
在影片裡,這個動作至少透露出三層信息:
其一,他在做這個動作的時候,在當時的情境下,是完全多餘的,沒有任何意義,正如他這個人,在旁人眼裡也是多餘的;
其二,他企圖用這個多餘的動作來掩飾自己的卑微和侷促,卻因為多餘而欲蓋彌彰;
其三,他的這個動作,不由得使我想到一個成語——欲言又止,他似乎想表達什麼,又似乎自知底氣不足而不情不願地放棄了。
不用一句臺詞,不用任何表情,就這麼一個動作,就把樹先生這個小人物刻畫得入木三分、傳神至極。
通過本片,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個正常人是如何一步步瘋掉的真實軌跡。
一、沒有面子
本片的片名頗可玩味,「hello」,透著戲謔、調侃;「先生」,透著尊重、禮貌;而「樹」,是本片主角的名字。把這三個詞連在一起,一種反差、不協調的意味油然而生。
這是眾人對樹的態度,樹有心以先生自許,奈何旁人以hello待之。
樹距離他心目中的先生,還缺一樣東西——面子。
在本片中,面子與我們常規理解的愛慕虛榮是不一樣的,它不僅代表著尊嚴,還代表著一種人與人之間交際的貨幣,決定了旁人對你的態度,以及賦予你平等相處的權利。
他因為一事無成、傻裡傻氣而與面子無緣,又因為面子的缺失而形成了某種人格上的殘疾,又因為這種殘疾而更加一事無成、傻裡傻氣,由此陷入惡性循環。
要面子卻沒面子,樹先生就是這樣一個尷尬的人。
他和人聊閒天,別人調侃他可以去當幹部,瑞陽礦場開業那天應該邀請他去剪彩,他的反應是「嘁」的一聲,不承認也不否認。
這個語氣詞,在別人恭維他、邀請他、戳穿他的時候,他都會用到,有種滿不在乎的在乎。
可惜沒人瞧得起他,包括親弟弟在內,人們只是拿他打趣,稱他「樹哥」。他知道那是假惺惺的,但仍然很高興,因為有人願意配合他的表演。一旦別人不配合了,戳穿了假象,他也會訕訕地找臺階下。
酒席上,樹先生趁著酒勁,對二豬說了幾句不滿的話,兩人鬧將起來,二豬非叫他跪下。樹先生硬著頭皮不跪,二豬追鬧到房間裡,樹先生才嘟囔著說:「兄弟,剛才外面人多,哥不對。」話未落音,啪地就跪下了。
原來,樹一心要維繫的所謂面子,其實很卑微。你讓我給你跪下,可以,但外面人多不能跪,躲到房間裡就可以跪了。
這就是樹先生的處境,他的落寞可想而知,倒是在醫院裡,那個小護士對他出於職業上的照顧,應該是樹先生感受到的最大的溫暖了吧,所以他牢牢抓住小護士的手不放,掙之不脫。
另一次抓住一個人的手不放,是在別人的婚禮上見到自辦學校的陳藝馨,一副文化人模樣,樹先生一見他,眼睛都亮了。
這個外地回來的老同學,體面、斯文,符合他對面子的想像。又因為他們兩人都不屬於眼下這個圈子,所以樹先生對他格外親切,簡直把他視為知己,還央他給自己在學校找點事做。
但陳藝馨只是客氣地與他敷衍。房間裡,半醉半醒的樹先生拉住陳藝馨的手不肯鬆開,嘴裡咕噥著與他交心:「活著沒意思。」說著,眼角滑下一滴淚來。沒等樹先生酒醒,陳藝馨早已不告而別。
二、三次幻滅
樹先生一共經歷了三場重大的幻滅時刻。
第一場是哥哥的死。哥哥活潑灑脫,是樹的偶像,卻因所謂的流氓罪入獄,出獄後被父親吊在樹上打,失手勒死。他性格裡屬於哥哥的那部分也因此死去。
第二場是對陳藝馨的失望。他坐車去到陳藝馨所在的城市,指望在新的城市開始新的生活,但陳藝馨只是安排他掃地打雜。後來他發現體面如陳藝馨,卻在搞外遇,夫妻感情瀕臨破裂,斯文掃地,他便又回到鄉下。
第三場是對自己的反省。他和啞女小梅結婚,託弟弟去借皇冠汽車做婚車,弟弟卻只借來帕薩特,這次的樹先生竟一反常態,直爆粗口:「要你媽的這個兄弟幹他媽啥用,啥他媽也幹不了,給我丟人敗興。」
這實在太像是罵他自己的話。
他不僅破口大罵,而且還向弟弟大打出手,無奈卻打不過。此時已然分不清樹先生究竟是在厭惡他弟弟,還是在厭惡他自己。
經此一架,所有的屈辱、失望、破碎、憤怒、酸楚、無奈,統通爆發,樹先生徹底地認識到自己人生的失敗。他的內心恰似他故意踢翻的火桶,任火勢蔓延,焚燒,再無顧忌,一切都毀掉吧。
樹先生的反抗是從他心死的這一刻開始的,這場架、這場火,就是他反抗的旗幟。傷痕累累躺在床上的樹先生,又在幻覺裡見到父親,這一次,他死死地掐住父親的脖子,咬牙切齒地說:「死了就別跟著我了。」
他不想見的死去的父親,一直陰魂不散地跟著他,滿臉的威嚴冷酷,總是不寒而慄地在他幻覺裡反覆出現,雖然一言不發,但從父親看樹先生的表情就能明白,原來父親也瞧不起他。——或許這才是一切的根源。
三、終於瘋了
心如死灰的樹先生至此已是一具行屍走肉,被人架著像木偶一樣舉行完婚禮,連洞房都是小梅主動完成的。交歡之時,樹先生沒有半點歡愉,腦子裡儘是父親把哥哥吊死在樹上的畫面,這個噩夢烙印在樹先生的生命裡,揮之不去。
只有瘋了,才能擺脫,只有在他瘋狂的幻夢裡,他才能得到他想要的。
樹先生瘋了以後,既沒有把自己幻想成哥哥,也沒有把自己幻想成陳藝馨,而是別有意味地把自己幻想成半仙一樣的人物。
什麼是半仙?非人,非神,非鬼。由此可見樹先生的失望,他把自己想像成了一個並不存在的物種。
憑著半仙的裝神弄鬼、高深莫測,樹先生好好地戲弄了那些瞧不起他的人。人們終於對他畢恭畢敬,以前求之不得的面子大大地有了。比如那個逼他下跪的二豬,為求祛禍,乖乖地跪在他面前;比如瑞陽礦業也真的邀請他去剪彩,諸如此類。
但終歸只是臆想罷了。
現實裡的樹先生獨自一人走在雪地上,左邊是整齊簇新的樓群,右邊是破敗沒落的村莊。一左一右,一邊是未來,一邊即將成為過去,樹先生行走在中間,手上空空如也。
他既沒有未來,也沒有過去。
就像那個夢魘般血紅的畫面,樹、天空和大地都浸染在血色裡,人們在曠野裡向遠方走去,走向未來,樹先生只是茫然地跟著他們。
尾聲
看到樹先生,在我們腦海裡,一定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吧。在鄉下、在學校、在公司、在小區、在身邊,好像一定會有那麼一個人,由於各種原因,不被大眾所接納,被大眾瞧不起,成為大眾取樂的對象。
也許,我們也是大眾之一。
也許,那個人就是我們自己。
沒人關心那個人背後的辛酸,沒人關心那個人經歷了什麼,沒人關心那個人的感受。我們或許忘了,那個人也是人,活生生的人,和我們一樣的人。
如果我們多一些善意和尊重,世上也許就會少一個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