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維尼位於法國西岸的一個小山坡上,和緩的坡地一直延伸到塞納河邊,傍晚時分,暮色染上了幾分蒼翠。遠方的群山隱沒在陰影裡,一家家燈火亮起,整個鎮子籠罩在土灰色的煙霧中,即將陷入酣睡。
小鎮的另一頭有座花園,人們只能遠遠地看見它的圍牆,還有光影流動的幾叢樹葉。一片雲飄過來,隨即又飄走,從陰影中射出了燦爛的顏色。只一縷微露的光亮,就使人充滿了一種模糊的、昏昏然的快樂。
人們後來稱它為莫奈花園,從始至終,這座花園都只有一個主人。
闖入另一個世界
1883年,莫奈43歲,正是身心俱疲的時候。妻子一年前患病離世,事業也毫無起色,儘管已經在藝術界嶄露頭角,但因為不被主流認可,生活上仍十分窘迫。他曾在給好友左拉的信中寫道:家中無法生火,兩個孩子餓得整夜整夜睡不著。昨天我跑了一天也未借到錢,如果明晚我付不出600法郎,我們將被趕到街上。
一個平常的日子裡,苦悶的莫奈乘火車外出散心,偶然發現了隱藏在爛漫中的吉維尼,瞬間被擊中了,仿佛這座小鎮就是在等待他的到來而佇立在此。幾乎是電光火石間,他決定接下來的人生要在此度過。
往後的幾十年,再沒長久地離開過這裡,正如一篇小說中寫的那樣:「在離開庸碌複雜的城市後,我遇見了一個寧靜的小鎮,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也許這是逃避一個世界的另一個世界。」
因為經濟拮据,初到吉維尼時莫奈只能帶著孩子租住在當地一戶人家裡,小鎮不大,有新面孔到來第一時間就會傳遍,起初大家紛紛對莫奈表示好奇,當聽說莫奈是個畫家後對他沒有了好臉色。
對吉維尼的農民來說,他們原本生在一個封閉如牢籠的環境,其中只有一種話語,只有一種思想,只有一種生活方式,只有一條道路通往未來,畫家意味著不務正業。
於是人們試圖將這個闖入者驅逐,莫奈對著柳樹寫生,人們就把柳樹砍了,莫奈對著草堆寫生,人們一把火將草堆燒了,氣得莫奈抓耳撓腮卻又無可奈何。
▲ 花/莫奈/1885/佳士得拍出4,167,500美元正當莫奈絕望之際,命運卻似乎從這時開始眷顧他,在吉維尼生活的這幾年,印象派逐漸聲名鵲起,作為印象派代表人物,莫奈的作品價格也一路攀升。終於在1890年他買下鎮上一間農舍,有了屬於自己的房子。或許是不安全感作祟,他緊接著又買下不遠處一塊土地,想要創造屬於自己的風景。
打造自己的風景
被莫奈買下的農舍經過歲月腐蝕早已辨不出最初的模樣,院子裡荒蕪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很少被人記起,莫奈首先改造的便是這棟二層小破樓。
外觀上,所有的門窗均被重新染上明亮的綠色,綠色是莫奈最愛的顏色,搭配淺粉色的外牆顯得活潑又不失莊重,原先附著在牆壁上自由生長的藤蔓並沒有被除去,而是被完好地保存了下來,混合著老樹和頹牆別有一番韻味。
▲ 門窗都被染上明亮的綠
就連最著名的建築設計師都得承認,莫奈設計的每一個門、窗、布局,都好像是優雅的精密儀器,並有著永不倦怠的能量,在確保每件事的完成度上,所有細節都落實得無可挑剔。
室內則充滿明快氣息,將色彩運用到了極致。一樓廚房被布置成藍色,牆壁、桌椅、裝飾皆為藍色,古銅色的器皿和餐具放置在櫥柜上,與這片藍色海洋形成和諧的畫面。
同廚房相鄰的餐廳是明晃晃的黃,並非是典雅復古的棕黃,而是耀眼的正黃。繽紛色調使得餐區變得明快起來,不難想像,客人在這裡用餐時心情一定是愉快而又輕盈的。
▲ 餐廳是純正的明黃色
牆上掛滿了日本浮世繪作品,這些都是莫奈的心頭摯愛,他曾坦言,浮世繪對他的藝術啟發非常大,不僅在作品中能看到浮世繪的影子,在整個環境設計中,也透露著日式元素。
客廳並無太多裝飾,牆壁上主人的畫作掛得滿滿當當,布局隨意舒適,沙發、桌子、藤椅均是最樸素的樣式,似乎在告訴人們:只需認真觀賞作品就夠了。
當然,光線是必須要充足的,朝南的窗戶幾乎佔據了一整面牆,用窗戶來展示力量而不是牆,窗外是被陽光碾碎的風景,窗內是談笑的人們。
▲ 光透進來,照得牆上的畫也有了光輝
莫奈極愛閱讀,平日裡手中拿的不是畫筆就是書本,書房採用了簡潔的風格,主色調依然是藍色,只是不再大面積使用,暖色燈光搭配簡潔的藍色線條,置身其中,外界的喧囂仿佛自動被隔離了,只剩下一片寂靜。
穿過淡藍色的門廊,就是整棟房子中最為溫馨的臥室,明黃色的船搭配米色牆壁,淡雅宜人,寬大的落地窗使屋內光線充足,躺在溫暖的房間,也許就能忘掉一天的疲憊,忘掉黑夜,以及比黑夜更黑的東西。
莫奈花園的四季
在莫奈的觀念裡,環境不是孤立存在的,春天屋頂上漂浮著鴿子的哨音,夏天有冗長的蟬歌,秋天風鈴在屋簷底下呼呼作響,冬天是林中空地上幾隻羽毛蓬鬆的老麻雀。為了能仔細觀賞大自然,莫奈決定親手打造屬於自己的四季。
買下房子後,莫奈僱了5個園丁來建造一座屬於自己的花園,因為這座花園,莫奈晚年時常感恩命運,「除了畫畫和園藝,我一無是處」,他曾如是說。
莫奈花園總共分為兩部分,緊挨著居所的是陸園,不遠處被煙柳和霧氣纏繞的則是水園,兩座園子風格不一,卻同樣生機勃發。
▲ 陸園
漫步在莫奈花園中,貪婪地呼吸著園中空氣,所有情緒都化作一股溫柔和激情在胸膛中澎湃,試圖從自我中解脫出來,融入這用草木打造的感動中。
▲ 莫奈在園中
▲ 園中野蠻生長的鮮花
在色彩布局上卻暗藏玄機,假如仔細觀察可以看出,莫奈用綠色植物做背景,視覺上看起來遙遠而深邃,其他顏色則無序排列,營造一種逼仄感。
與陸園的熱烈不同,水園是靜謐的。池塘的水緩慢流動,這是從塞納河引入的水流,在池中短暫停留片刻,最終變成隱蔽的清溪,流回塞納河裡去。一道日式拱橋橫跨在水面,橋上纏滿了紫藤,橋下是一叢叢的花團。
蔥鬱的柳樹和竹子將水園層層包裹,水面鋪了睡蓮,這些神秘的睡蓮後來佔據了莫奈大部分繪畫主題。
▲ 莫奈花園的睡蓮
莫奈每天三點鐘起床,在池塘邊支起畫架,仔細記錄著園裡不同時分的變化。「我曾以為留住光,就可以留住你」,清透冰涼的水園是上帝開的方子,治癒了莫奈前半生所有苦楚。
▲ 莫奈與法國總理克雷蒙索在橋上
花園初步形成的時候,莫奈長子不幸離世,邁入花甲之年的莫奈更顯孤獨,在老友勸說下,莫奈在庭院中重新建造了一個長23米、寬20米、高15米的大畫室,寬闊明亮的畫室催生了《睡蓮》系列大型畫作。
▲ 睡蓮系列局部/莫奈/1926
老友們時常造訪新畫室,室內塞滿了畫架和工具,常春藤已經在屋頂上生長。你會覺得莫奈的好朋友雷諾瓦曾經來這裡喝過一瓶葡萄酒,並會在任何時候回來完成他的畫作,那些泛泛的悽惶在顏料和笑聲中被悄悄抹了去。
作畫間隙,莫奈喜歡時而在種滿綠色植物、立有灰石圓柱的花園裡駐足。此時的莫奈患上了嚴重的眼疾,從遠處看去,景物已經變得如此陌生。於是他想,索性隨它去吧,就算瞎了也還是要畫的。
沒有了顧及以後莫奈畫風自由到了極致,經常隨性而作,任由顏料和畫筆揮灑開去。
▲ 莫奈潦草的畫筆
莫奈對生活的全部熱愛都藏於此:這是對於世間求而不得之物默然不語的激情,是隱藏在熾烈之下的苦澀。聽見的只不過是自己腳下的步履聲,或者是空中飛過的鳥群,身影在眼前牆上仍有日光處掠過。
「我曾以為留住光,就可以留住你」
二戰時期,這座陪伴了莫奈40年時光的花園被毀於一旦,滿園的珍稀花草就像打翻的顏料盒散落一地,池塘漂浮著昏黃汙灰的泡沫,全無平日裡的清澈。
戰爭結束後,政府出錢修復整個園子,吉維尼小鎮來了更多外界的人,他們急切地闖入這座神秘花園,就像當年莫奈急切地想要留在吉維尼一樣。
真正能理解這座花園的人少之又少,我們只是朦朧地覺得這是一座非同尋常的花園,大部分人來這裡也只是為了視覺上的滿足,而那些不可言說的東西,早已在一百多年前隨主人永遠消失。
遠方的群山仍隱沒在陰影裡,一隻燕子飛過上空,吉維尼小鎮響起了第一聲晨鐘,仿佛在問:假如當年莫奈乘坐的火車沒有經過這裡,會不會一切都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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