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都覺得《平凡的世界》中金波的愛情是虛無的卻又是最純真的,沒有一絲瑕疵,令人十分感動。以至於不忍對這樣一份愛情多做評論,只是把故事呈現給大家,以觴讀者。金波的故事集中在小說第二部的三十四章和第三部的四十七章,在此把兩章內容原文摘錄:
第三十四章
金波,從青海當兵復原回來後。已經在黃原東關郵政所幹了近三年臨時工。他雖然不像少平那樣為賺幾個錢而東跑西顛,但基本上也是個攬工漢。除非讓父親提前退休,他去頂替招工,否則他永遠也沒指望入公家的門,從表面上看來他好像是這個郵政所的一員,其實完全是個外人。
這個快滿23歲的小夥子,小時候就很漂亮,雖然現在個頭仍然不算很高,但長的又精幹又瀟灑,皮膚還像女孩子那樣白嫩,一頭披散的黑髮,一雙清澈如水的大花眼,走在街上常常陌生的姑娘不得顧盼。已有不少姑娘對他一見鍾情,但側面一打聽是個臨時工就都遺憾地退縮了,對於大多數在城市有職業的女孩子來說,找對象當然要找有工作的。在城市沒有正式工作,就意味著什麼也沒有。雖然現在的姑娘們開化了,但婚姻問題上這個最基本的條件很少有人採取無所謂的態度。在中國目前社會裡很多情況下,感情往往並不是男女結合的主要因素,而常常要受其他因素的制約和支配。也許世界上所有的不發達國家,這種現象尤為普遍――如果有例外,那就足可以構成本地報紙的新聞。但經過現在倒也沒有什麼心思去談情說愛她自己知道沒有正式工作,要在黃原找個如意對象,等於水中撈月。
其實更重要的是,有一位姑娘早佔據了他的心――儘管那短暫的瞬間已經過去幾年,而且以悲劇的形式結束了,這個青年幾年前被愛情的烈火燙傷後,直到而今還沒有痊癒。
這秘密已經在他心中深藏已久,本來他很早就想對好朋友少平敘述一番――如果讓一個知心人聽聽,也許能減輕一些他心靈的負重。但每次見了少平,到嘴邊又咽回了肚子裡,不是他不信任她他的朋友,而是覺得當時的氣氛不適於傾訴這樣的心事。少平常常有他自己的一大堆困難,需要急於解決,不應該讓他硬著頭皮聽他的浪漫經歷。
一個經歷了愛情創傷的青年,如果沒有因這創傷而倒下,那就可能更堅強地在生活中站立起來。金波正是有了這樣的經歷後,才成熟了許多。這之前,儘管他父親是個普通的汽車司機,但在農村的環境中,他的家庭條件還是優越的,這種優越不能不對他的心理產生影響,童年和少年時期,他不會像他的朋友少平那樣為吃飯和穿衣煎熬。他沒有體驗過飢餓是什麼滋味;也不知道一個人穿著破爛衣服站在同學們中間,自尊心再怎樣遭受折磨。他在溫暖的小康人家長大,也用小康人家的目光看待世界和生活。他過去在學校裡的一些小小的「驚人之舉」,完全出於性格本身所致。
直到在那遠離故鄉的地方發生過那場刻骨銘心的感情悲劇後,他才理解了人活在世界上有多少幸福又有多少苦難!生活不能等待別人來安排,要自己去爭取和奮鬥;而不論其結果是喜是悲,但可以慰藉的是,你總不枉在這世界上活了一場,有了這樣的認識,你就會珍重生活,而不會玩世不恭;同時也會給人自身注入一種強大的內在力量……現在,他心平氣和地幹他的臨時工。既不自卑,也不抱怨命運。上班時他穿上那身洗的乾乾淨淨的破爛工作衣,不要命的搬運那些大大小小的郵包,吃苦精神讓所有的正式工都相形見絀。他賣力幹活不只是怕失掉這隻臨時飯碗,而是一種內心的要求,在這方面他的朋友孫少平給了他很大的影響,當然這樣的勞累也有解脫某種內心痛苦的作用。下班後,他首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那隻白搪瓷缸子泡一缸茶水,靜靜的坐著喝,既是不渴,他每天也要用這缸子泡一次茶,哪怕面對著茶剛發一會呆呢。這隻極普通的白瓷缸上面印著一行「為人民服務」的紅字。對金波來說,這隻普通的白瓷缸就是他青春和愛情的證明……喝完茶水,他就把這白瓷缸小心翼翼地放進小櫃,就到老橋那面的繁華鬧市去溜達一圈。他是個愛講究的人,上街前總要洗洗臉,把頭髮梳整齊,換上那身褪色的乾淨軍裝和那雙雪白的球鞋。
每當穿行於鬧市之中,他常常不會留意到姑娘們愛慕的目光,越過一片熙熙攘攘的人群,他看見的仍是那片綠色的草地奔騰的馬群和那張親切可愛的粉紅色笑臉。耳邊也總是攝人魂魄的歌聲,他有時候就旁若無人地滿面淚水在街頭行走,而不管有多少驚詫的目光在瞧他……最近,隨著氣候漸漸轉暖,他的情緒卻不知為什麼越來越糟糕。奇妙的很!季節往往能影響人的心境,當他看見河岸上一縷縷,如煙似霧的柳絲和山灣裡霞光斑斕的桃花時,一種無限憂傷的感情就湧上了他的心頭,他想嘆息,想歌唱,想流淚,尤其想和什麼人談一談,他曾有過的幸福和不幸;以及那早已流逝,但永遠不能忘卻的往事。他很想念孫少平,所謂和別人談一談,那就是和少平談一談,如果這世界上沒有孫少平,他只能把他的故事連同自己一起葬入墳墓中。他是那麼強烈的希望,孫少平出現在眼前,但少平很久沒有到他這裡來了。他又沒有地方去找他,誰知他在城市的哪個角落裡呢?
當金波對孫少平的很快到來不抱什麼希望的時候,少平卻突然出現在了他的面前。他喜出望外地伸開兩條胳膊在少平的肩頭用勁摟了摟――他知道這種反常的外露顯然使朋友有點驚訝。
他先不問少平的長長短短,馬上要動手做了一盤雞蛋面片,他知道少平一上他的門,首先需要的是一頓飽飯。
吃完飯後,金波就提議,他們一塊到黃原河邊走一走,少平很樂意的答應了,到了金波這裡,少平就暫時忘記了這幾天發生的不愉快事,落魄的人只要和朋友呆在一起,心裡就會踏實下來,不過金波今天情緒似乎有些異常。
兩個人一路相跟著了郵政所大門,穿過有關熱鬧非凡的夜市,從大橋頭斜坡裡走下來一直來到黃河邊。
夜晚的黃原成城閃爍著繁星般燦爛的燈火。城市仍然沒有安靜下來,不過嘈雜聲似乎變得遙遠而模糊。遠遠近近的燈光照在碧波粼粼的河水裡,一片明光閃閃。風並不溫暖,但很柔和的吹過來,像羽毛在人臉頰上輕拂。
他們沿著河邊慢慢向上遊新橋那裡走,少平是到黃原後第一次這麼悠閒的出來散步,心情有說不出的美妙。此刻。掙扎都很遠了,一切都變得如此平靜,就像一個剛從火線上下來的士兵重新回到了和平的環境中。
金波雖然個子比少平低,但儘量用一條胳膊摟著少平的肩膀。兩個人手臂相攀在夜晚的河邊上款款而行,看起來倒像一對親密的情侶。
起先他們都默默無語的這樣行走著。後來兩個人坐在了河邊的一塊大石頭上,朗朗的好7黃原河水就在他們腳下流淌,對岸是一片密集的燈火,燈火後面是黑黝黝的麻雀山,彎彎的月牙兒像銀鐮,懸掛在幽藍的天空。
金波凝視著滿河流洩的波光燈影,輕輕嘆息了一聲。
「你好像有什麼心事?」少平扭過臉看著朋友。「是啊。我很想給你說一說。這是幾年前的事了……」
金波仍然望著河水,嘴裡喃喃地說。
少平靜默無言。他似乎感覺到金波要給他說的是什麼。他不再詢問了。
金波沉默了一會,便開始給朋友講述起了他自己的故事。少平一聲不吭,靜靜地聽著。
「……我剛復員的時候,你大概聽見過傳聞,說我和一個藏族女子談戀愛,叫部隊打發回來了。那是真的。你奇怪嗎?不奇怪?是啊,有些事看起來奇怪,可是實際上又沒有什麼奇怪的……
「那年當兵我離開家鄉,第一次走了那麼遠。又坐汽車,又坐火車,真不知道要被拉到什麼地方。一直向西,穿過河西走廊,穿過無數的山脈和河流,最後來到了青海。「我們的部隊分散在一片草原上。你知道,我是文藝兵,在師部文工團吹笛子。文工團就和師部住在一起。我們的駐地周圍幾乎沒什麼居民點,幾十間簡易房子孤零零地立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旁邊有一個小小的湖泊,湖邊上圍著一圈白花花的鹽鹼。遠方的地平線上,是一列綿延不斷的山巒。峰巔之上終年戴著雪冠。
「不過,我們的駐地旁邊有一個軍馬場,這使環境稍微有一些生機。日出的時候,出牧的馬群象一團團彩雲向茫茫的草原上奔去,日落的時候,又從地平線那邊湧湧地漫過來。馬的嘶鳴聲打破了草原上夢境一般的寂寥。這時候,人的心就不由地激動起來。尤其是我們這些剛來的新兵,在每天日出日落的時候,總要跑出去站在土坯房的屋脊上,觀看這壯麗的一幕,到了後來,大部分人慢慢也就厭倦了,在軍馬場,馬群出牧和歸牧的時光裡,沒有人再有興趣跑出來觀看。「可是我永遠對一天中這短暫而美妙的景象著迷。
儘管早晨馬群出牧的時候我也不再出房間了,可我總不放過觀看晚間馬群歸牧時的那個場面。唉,你沒有身臨其境,你就無法想像那景象是如何激動人心。那時候,太陽正在西邊的地平線上下沉。草原上的落日又紅又大,把山、湖、原野都染成了一片絳紅。就在這一片絳紅色中,歸牧的馬群在地平線上出現了。起先,那只是一條細細的黑線,在圓圓的紅日裡蠕動。這條黑線慢慢地變得粗大起來。不久,你的眼前就滾動起一片奔湧的彩潮。馬群越來越近,絳紅色的草原上象捲起了一團狂風。你感到腳下的土地都被馬蹄敲得顫動起來。隆隆的馬蹄聲伴隨著馬的警號般的嘶鳴;馬鬃象燃燒的火焰似地飛揚。牧馬人套杆上的繩圈在空中劃出一輪輪弧線。鹹水湖上驚起了一片又一片的飛鳥。與此同時,軍寫場的馬駒歡叫著衝出棚欄,去迎接它們的父母親歸來……「每天傍晚,我總要立在營房的屋脊後面,觀看這一幕——這幾乎成了我的一個『保留節日』。
「不知是哪一天,從那遠方歸牧的馬群中,突然傳來一個女孩子的歌唱聲。那是用藏語在歌唱。雖然聽不懂歌詞,但我知道唱的是那首有名的青海民歌《在那遙遠的地方》。那歌聲一下子就迷住了我。說實話,我從來沒聽過一個人能把歌唱得這麼嘹亮和美妙,嗓音如同金屬一般輝煌。當然,這副嗓子顯然不是調教出來的,完全是一種野腔野調。僅憑她聲音的本色,就會使人聽得神魂顛倒……「從此以後,這歌聲就再也沒有中斷。我每天傍晚也不僅僅是去觀看馬群的歸牧了,主要是想去聽那迷人的歌聲。我的心激動地沉浸在這動人的歌聲中,久久地不能平靜下來……
「我知道,唱歌的肯定是位藏族姑娘。但她是怎樣一個人?我多麼想在近處看一眼有如此出色歌喉的姑娘呀!可是我沒條件去接近她。軍馬場有不少藏族姑娘,你知道,部隊紀律嚴,我們不能隨便去那裡……從此,一種渴望便強烈地折磨著我……
「後來,我突然想出了一種『接近』那姑娘的方法。每天當她在遠處唱完那首歌時,我就站在營房後面的高處也用漢沿唱一遍這首歌。我想她也會聽見我的歌聲的,你知道,我的嗓音還不錯……
就這樣,她唱完,我就唱,每天都是這樣。
「那天傍晚,我像往常那樣立在營房後面,終於又聽見了她的歌聲。可是叫人奇怪的是,這一天她只唱了一段就不唱了。她從來都不這樣!她每次總是連著一口氣唱完這首歌的全部四段……百靈鳥啊,你的歌喉為什麼要停歇?「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在納悶中突發奇想:她會不會是等待讓我唱第二段呢?
「儘管這種想法是如此荒唐,但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想試探一下,我甚至可笑地想,如果我的猜想是正確的,那麼我唱完第二段,她就會接著唱第三段的……「我就這樣試了。奇蹟出現了!我唱完第二段後,她便立刻唱起了第三段。我的心狂跳不已,淚水剎那間就湧滿了眼睛。等她唱完第三段,我又唱了第四段……」
「那天以後,我們就用這歌聲『交往』起來。一人一段,就象電影裡少數民族談戀愛的青年一模一樣。每天我幾乎總是流著淚和這位沒見過面的藏族姑娘『對歌』。時間在一天天過去,我想和這位姑娘見面的渴望越來越強烈。我晚上睡不著覺,白天吃不進去飯,演出時老出差錯。我每天都等待著傍晚的到來;並渴望著在某個時候和她見面……我實在不能忍受了!有一天,我終於冒著風險,一個人偷偷溜出營房,在馬群進場之前,飛跑著來到軍馬場的外面,和那位藏族姑娘見面了。她和我想像的完全一樣,紅紅的臉龐,黑黑的髮辮,一雙眼睛象黑葡萄似的撲閃著,露出一排白牙齒憨憨地對我笑。
「我們立在軍馬場外面的草地上,相對而視。我不由地哭了。她用厚墩墩的手掌為我揩著臉上的淚水,激動地說著什麼。但是,她說什麼我聽不懂,我說什麼她也聽不懂,互相急得用手亂比劃。但兩個人都知道對方在說什麼。她撲在了我的懷裡;我緊緊抱住她。那時世界上一切都不存在了……但實際上什麼都存在著。這時,軍馬場的政委突然出現在了我們的面前。於是,一切都結束了……我很快復員了。我違犯了軍紀,應該受到懲處。好在部隊也沒給什麼處分。」
「臨走的前一天,我倒不再顧忌什麼了。我跑到軍馬場去找我心愛的姑娘。我要下決心帶著她回到咱們家鄉來。可是,我沒有能見到她。她被調到另一個軍馬場去了。她將一隻公家發的白搪瓷缸留給這裡的一位同伴,讓她轉交給我。」
「我在生人面前強忍著沒有哭出聲來……最後,我把自己那支最心愛的竹笛留給了她……「……這樣,我的愛情就算完結。少平!直到現在,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叫什麼呀!」
金波從石頭上站起來,幾乎出聲地哭了。
少平也站起來,一把抱住了他的朋友……城市的燈火漸漸稀疏了。黃原河閃著暗淡的波光,深沉地喧響著從他們面前流過。岸邊的樹叢裡,鳥雀在睡夢中呢呢喃喃……
很久以後,金波和少平才一個摟著一個的肩膀,返身從河邊上慢慢往回走。
春夜是如此寂靜。
第四十七章
來的人是個金波。金波沒有開他心愛的汽車,而是坐班車來到這裡。這裡也不是他此行的終點;他只是路過來看看他的朋友。他的目的地在青海——那個他當年當過兵的地方。
歲月的流逝,似乎並沒有給這個青年留下什麼明顯的痕跡。
瞧,他依然是那麼漂亮,白淨的臉,濃密的黑髮,大眼睛流動著熱情的光波。個子當然也沒再長,可看起來很勻稱。歲月也沒衝刷掉心中的傷痕。
八年過去了,他的夢魂還在遠方的那片草原上遊蕩,尋找失落的馬群和那個黑眼睛紅臉蛋的牧馬姑娘……他和少平一樣,今年二十六歲了。二十六歲,不僅到了談戀愛的年齡,甚至也可以結婚了。他仍舊孑然一身,只和汽車為伴。
幾年來,他也經別人介紹和自己認識的幾個姑娘談過戀愛,但最後都「吹」了。不是姑娘們看不上他,也不是那些姑娘不出色,而是他常常在快要「成功」的時候,一種深深的痛苦就開始強烈地折磨他。他不由痛心地想起了那個藏族姑娘。他似乎看見她正在那遙遠的地方,深情而憂傷地望著他,唱著那首令人斷腸的青海民歌。
結果,他一次又一次用冰涼的態度拒絕了那些熱心愛他的黃原姑娘。
多年來,他一直保持著那個習慣:用藏族姑娘留給他的白色搪瓷缸每天泡著喝一杯茶水。對他來說,這幾乎成了宗教儀式。有時候,他也會在黃昏中爬上城邊的山巒,熱淚漣漣地反覆唱《在那遙遠的地方》……是的,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他心愛的姑娘。他不能忘記她。這是永遠的愛,永遠的傷痛!
愛,就能使一個人到如此的地步。一次邂逅,一次目光的交融,就是永遠的合二而一,就是與上帝的契約;縱使風暴雷電,也無法分解這種心靈的粘結。兩個民族,語言不通,天各一方,甚至相互間連名字也不知道……真是不可思議!不可思議嗎?
世界上又有多少事不可思議!而最不可思議的正是人,人的感情。
但是,金波不可思議地談一個「吹」一個,首先讓他的父母萬分焦急。尤其是他和兩個普遍認為打著燈籠也找不見的黃原姑娘「吹」了以後,他父母先後急得都當著他的面哭了——
「你倒是個什麼值錢人嘛!」他父親說。
「你倒究是個什麼貴人呀!」他母親說。
他不是什麼「值錢人」,他只是個汽車司機。他也不稀罕什麼「貴人」。他只是願意和那個牧馬的藏族姑娘生活一輩子。
可是,她只是一個保持在自己心靈深處的姑娘……我心愛的姑娘,你此刻在哪裡?你是否珍視那些永遠不會淡忘的甜美日月?你,還唱那支歌嗎?如果還在唱,那麼,你現在又是唱給誰聽呢?是仍然唱給我聽嗎?我也在不息地唱這支歌——永遠唱給你聽!你是否在傾聽我的歌聲?願你聽見這支歌,聽見我心靈的呻吟和飛濺著血淚的呼喚……痛苦的金波在父母的壓力下和那種無時不有的自我折磨中,都快使他神經失常了。有一次,他要去包頭,卻在無定河的橋頭弄錯方向;一直朝山西那邊開出一百多公裡,才發現他「南轅北轍」了……就在前不久的一個夜裡,他突然夢見他又回到了八年前的那片草原,並且在軍馬場的門口,和他心愛的人相逢在一起。夢中的藏族姑娘已經學會了漢話。她伏在他胸前,哭著說,她一直在等他;為什麼他這麼多年不來找她……金波醒來之後,發現他枕巾被淚水浸溼了一大片。
雖然這是一場夢,但他突然得到一個啟示:真的,他為什麼不到青海去找他親愛的人呢?她說不定在他走後,又調回了那個軍馬場;而且真的象她夢中所說,她一直在等著他!
這也許是上帝的旨意——用夢的形式向他昭示幸福之路!
對,我要立即動身,去青海,去那片夢牽魂縈的草原!
金波象著了魔似的,馬上請了假,把他個人的全部存款取出來,就帶上那隻白搪瓷缸子——這唯一的信物,離開黃原,踏上尋找青春和愛情的旅途。他是那樣的心切,只準備在少平這裡停留一下,連省醫學院的妹妹也不去看望,就直接搭乘西行的列車奔赴青海……因為金波第二天早晨就要離開大牙灣煤礦,當天晚上孫少平就沒有去下井。
他先陪他的朋友到礦區那家最好的飯館吃了飯。他自己已經在惠英嫂家裡吃過了,只是陪金波喝酒。
然後,他們沿著鐵路線,肩並肩慢慢朝西走去。他們一邊走,一邊談論各式各樣的事。多時不見面,兩個好朋友有拉不完的話。朋友之間的親密感情,往往要勝過父母兄弟之間的感情。
兩個朋友不知不覺走出了燈光輝煌的礦區,來到野外的一條小土路上。月光朦朧地照出了收穫過莊稼的土地。無風的秋夜涼意中給人以潔淨清爽的感覺。
「但願你能如願地找到那位藏族姑娘。我等著你的好消息!」少平吸著煙,祝福行走在他旁邊的金波。「唉,你大概以為我發了瘋,為一個幾乎可以說是陌生的少數民族姑娘,苦苦思念了七八年,如今又象唐·吉訶德一樣不遠萬裡去尋找她……」
「我怎麼會那樣想呢?你記得,去年夏天,我的曉霞已經死了,我仍然發瘋地回黃原去赴我們訂下的約會。而那位藏族姑娘仍然活在這個世界上,你為什麼不去尋找她呢?你本來早就應該這麼做了!人為了愛情和幸福,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都是值得的!」
金波激動地用胳膊緊緊摟住少平的肩頭,說:「如果曉霞還活著,我又找到了我心愛的人,那咱們這輩子活得該多好啊!」
「我現在只能盼望你如願地找到那姑娘,我們之間總應該有一個人獲得完美的愛情……」少平說著,眼裡似有淚光閃爍。
金波沉默了一會,問:「你現在有自己喜歡的人嗎?」「說不清楚……」少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回答這個問題。
「有件事,我早想對你說了,但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機會……」金波掏出一支煙,往正在燃燒的那支上接。少平停住腳步,疑惑地看著他。
「去年夏天你離開黃原後,我就想,也許我妹妹可以和你在一塊生活……」
少平震驚地呆住了。
半天,他才說:「秀不是已經和養民好了嗎?」「有這事,她起先寫信問過我一些養民的情況。我如實告訴她,顧養民是個很好的人。可是後來,秀一直猶豫著沒有答應顧養民。她說儘管養民各方面都好,但她不喜歡他的性格和氣質。她說她希望找一個象你一樣的人,而不管這個人是幹什麼的……正是這句話,才使我產生了向你提這件事的想法……」
孫少平感動地看著他的好朋友。他不僅為他的好意感動;也為他們的成長和成熟而感動。是的,他們過去怎能想到,今天他們會進行這樣一種談話呢?
「如果你……不反對,我可以對秀說這件事。」金波用目光詢問他。
「別這樣,」少平說。」我一輩子是個煤礦工人,秀是醫學院的大學生,這樣會毀了他的。我這樣說,並不是出於世俗的考慮,而是從客觀現實出發。再說,我知道養民對她愛得很深,秀不是完全不喜歡他;他們的結合才是合理的……」「合理?」金波不解地問。
少平點點頭。
這樣,他們就不再提說這件事了。兩個人折轉身,又慢慢往燈火閃閃的礦區走去……這一夜,兩個人就一塊擠在少平的床上。
他們幾乎通夜沒合眼,從過去說到現在,從一個話題又轉到另一個話題,一直興奮地說到天明。
天明以後,金波就搭上去銅城的公共汽車,離開了大牙灣煤礦。兩個人在汽車旁約定,如果金波找到了那位藏族姑娘,返回時他們將一塊再來這裡看望少平……金波坐火車到省城後,連火車站也沒離開,就搭上了西行的列車。
列車在向前飛馳,穿過河西走廊,穿過蘭州,穿過無邊的山巒,駛向青海。
思緒逆著時光在向後倒退,退回流逝的歲月,退到當年,退到那片綠色的草原和那些個紅霞豔豔的傍晚……金波帶著那個搪瓷缸,帶著一顆狂熱執迷的心,眼裡含著酸楚的淚水,風塵僕僕,來到了青海。
他在西寧下了火車,即刻又搭上駛往當年部隊駐地那裡的長途汽車。
隨著目的地越來越近,他在車箱裡激動得坐立不安。
已經眺見了遠方地平線上那一列列戴雪冠的山脈。無邊的草原在視野中一直鋪向天邊。深秋的草原已經開始發黃了。
一切都是那樣熟悉!馬群在哪裡?為什麼沒有聽見那支歌?
他百感交集,臉緊貼著車窗玻璃,難以相信他真的又回到了這地方。
當金波來到當年的部隊駐地時,大吃一驚:呀!這裡竟然變成了一座小鎮?他看見,一片密密麻麻的房屋和幾座大樓組成了一個繁榮的市鎮。一條街道通過鎮中心,兩邊是各種小店鋪。街上行走的人,有藏族、也有漢族。象內地一樣,到處都有出售衣服的小攤販。竹竿上挑掛著從全國各地流來的時新服裝,花花綠綠,在深秋的冷風中飄揚招展。賣小吃的生意人吆喝聲四起。
部隊的營房嗎?軍馬場呢?
營房還在。不過,大門口掛著一塊貿易貨棧的牌子。軍馬場已經不見了蹤影,而變成了一個交易牧畜的場所。
金波站當年熟悉的地方,面對著眼前陌生的一切,硒惶得真想哭一鼻子。
但是,這並不意味著他此行的願望就要落空。不,也許他親愛的人現在就生活在這個市鎮上。他發現這裡有許多藏民。他已經留心過街上的那些藏族姑娘,看是否能意外地發現他要尋找的人。
他在一個小旅館裡住下來。然後,便立刻跑到各種機關去打問他當年的部隊和那個軍馬場的下落。
沒有人能回答他的問題。
當別人聽說他要找一個連名字也不知道的藏族姑娘時,都忍不住笑了。
大概有人發現他不太正常,第二天晚上就有個民警找到他旅館的房間來,詳細查看了他的證件,並詢問了有關的問題。
這位民警聽了他的敘述,感到十分驚訝。不過,他看來受了點感動,答應幫助他查問一下他要找的人。
三天過去了,金波仍然一無所獲。他幾乎跑遍了鎮上的所有單位,在街頭辨認了所有往來的藏族姑娘,但沒有發現他要找的人任何一點蹤跡,他只有寄希望於那位民警了。又過了一天,民警來告訴他:這裡沒有他要找的那個人。「那麼,軍馬場遷到哪兒去了呢?」金波含著淚問民警。「這個軍馬場早就撤了?」民警說。
金波感到整個草原都旋轉起來。
他絕望了。
但他又遲遲不願離開這個小鎮……他每天都在草原上踉踉蹌蹌地漫遊。
他長久地立在那個小湖邊,立在白花花的鹽鹼地上,望著深秋碧藍的湖水,熱淚在臉頰上淌個不停。波濤輕輕舔著他的腳尖,水鳥在空中盤旋飛翔。遠方,草原、山脈、落日、晚霞,仍然是當年的景象,天空是永恆的,大地是永恆的,幸福卻流逝了。是的,流逝。他真想令時光再退回到當年,讓他重溫自己一生中再不會有的青春和幸福……別了,草原!別了,雪山!別了,我親愛的姑娘!無論你此刻在什麼地方,我都向你祝福,祝福你美滿地生活在人間。我會永遠珍藏著你的微笑,你的歌聲,一直到我閉住眼睛的那一天。我同樣會不息地唱那支歌,那支青春和愛情的歌;願你常能聽見這支歌。我仍然在焦渴地企望,某一天,甚至我們已白髮蒼蒼,我們或許還能相見;如若不能,哪怕是在夢中,或在死後的另一個世界裡……別了,我心上的人啊!
一切都結束了。他告別的是人生整整一個段落。青春之花,永遠地凋謝在了這片草原上,這是壯麗的凋謝。他失去的,也正是他收穫的。在他那深情而富有的心靈土地上,怎麼會沒有絢麗的花朵重新開放呢?
他終於決定明天離開這個小鎮。
當天傍晚,當夕陽沉落,滿天飛起霞光的時候,他忍不住心潮澎湃地來到當年那個老地方。他曾在這裡觀看歸牧的馬群,和她對唱那支燃燒的歌。現在,這地方已經是一個小小的十字街口了。
他遙望著遠方,竟然又忘情地唱起了那首歌——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人們走過了她的帳房,都要回頭留戀地張望。
…………
他立在十字街口,淚流滿面地唱著這支沒有回聲的歌。許多過路的藏漢行人,都驚奇地駐足而立,聽他旁若無人地歌唱。人們多半認為,這是一個外地來的精神病人。不過,他卻把這支美好的歌兒唱得如此讓人揪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