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難得是歡聚,唯有別離多。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李叔同《送別》
他的一生是一個傳奇,降生於天津鹽商李家,是上海灘翩翩濁世佳公子,「二十文章驚海內」,赴日本留學,歸國後從事藝術教育,桃李滿天下。終皈依佛門,於風花雪月的杭州避世而居,潛心修行。從此,往昔種種仿佛一切兩斷——李叔同不再,弘一法師方生。
01
舉世矚目的前半生
1880年10月23日,李叔同誕生於天津一戶富裕家庭。幼名成蹊,學名文濤,字叔同,名號屢改,常以李叔同為世所知。他原籍浙江平湖,父名世珍,清同治四年會試中進士,官吏部。後在天津經營鹽業,家境頗為富有。李叔同五歲時,父親去世。
李叔同幼年已是聰穎至極,六七歲時隨著年長他十二歲的兄長文熙讀書。十三、四歲時,篆書已經寫得很好,十六、七歲時從天津名士趙幼梅學填詞、又從唐靜巖學書法。遷居上海前,以「文童」進天津縣學,嚴習八股文(當時稱為時文)。
李叔同十八歲,母親作主與俞氏成婚。越年戊戌政變,遷居上海。上海,是風流才子李叔同的舞臺。他家在上海開有錢莊,他可憑少東家身份任意支取生活費用,以富家公子身份,與滬上名流交往。並加入了「城南文社」,以《擬宋玉小言賦》,名列文社月會第一。
1899年,20歲的李叔同遷居好友許幻園家的「城南草堂」。與袁希濂、許幻園、蔡小香、張小樓結金蘭之誼,號稱「天涯五友」。其後,李叔同的文人雅士日子過得風生水起。他與畫家任伯年設立「上海書畫公會」。22歲入南洋公學,從師於蔡元培,與歌郎、名妓往來頻繁,在上海粉墨登場,參加《黃天霸》等京劇演出。同時為滬學會補習科作《祖國歌》,並編有《國學唱歌集》。一時之間,風光無二!
1905年4月,母氏王太夫人逝世,他以幸福時期已過,決心東渡日本留學。
李叔同到日本後,學油畫,攻鋼琴,參加話劇,創辦音樂期刊,幾乎無所不能。留日期間,與一日本模特結婚,女子後隨其一起回到中國。1911年,李叔同歸國,任上海直隸高等工業學堂老師。講授國文和音樂。翌年加入「南社」詩社,被聘為《太平洋報》主筆。
1914年,35歲的李叔同加入西泠印社,與金石書畫大家吳昌碩時有往來。這一年,李叔同經常集合友生組織「樂石社」,從事金石研究與創作。其實,從日本歸國後,李叔同一直從事藝術教育工作達七年之久。
直至1918年,那一年,李叔同38歲。1918年8月19日,李叔同來到杭州虎跑寺削髮為僧。皈依老和尚了悟門下,法名演音,號弘一。從此,那個會作詩填詞、書法作畫、篆刻音樂,會演戲的李叔同走向了紅塵深處,再見時,他是弘一法師。
本就善音律的他,從此作了佛法的弘揚者,演佛法之音,以佛音喚世人的善心、善念及感恩、懺悔,並且「弘一不弘二」,放下諸雜藝,將生平所繪油畫贈予北京美專學校,將所藏印章,包括自刻及友人所刻的贈予西泠印社,將碑帖筆硯、書法作品贈給畫家周承德、好友夏丏尊、諸申甫,將衣物、書畫書籍、音樂資料等贈給學生豐子愷、劉質平,從此專弘佛法。
出家前的這一系列捐送之舉,確實讓人感到「諸藝皆廢」之打算,但很快,法師就發現這是不可能的事,他與藝術結緣太深,哪怕入空門,得解脫,藝術也是如影隨形。皈依同年9月,他應範古農之請,另購筆墨紙硯,開始書寫經偈,此後一發不可收,以書法弘佛法,包括抄經、題記、偈跋等。
在一百年來的中國文化史上,曾經出現這樣一個李叔同,這本身就是一件不可思議的文化奇蹟:
論音樂,他主編了中國第一本音樂期刊《音樂小雜誌》;在國內第一個使用五線譜作曲;在國內第一個推廣西方「樂器之王」鋼琴。他是西方樂理傳入中國的第一人,也是「學堂樂歌」的最早推動者之一。
論繪畫,他堪稱中國油畫的鼻祖,他是中國現代版畫藝術的最早創作者和倡導者。
他廣泛引進西方的美術派別和藝術思潮,組織西洋畫研究會,他撰寫的《西洋美術史》、《歐洲文學之概觀》、《石膏模型用法》等著述,皆創下同時期國人研究之第一。
論戲劇,他是中國話劇運動的先驅、中國話劇的奠基人,創辦了中國第一個話劇團體「春柳社」。
論書法,他的字猶如渾金璞玉,清涼超塵,精嚴淨妙,閒雅衝逸、富有樂感,樸拙中見風骨,以無態備萬態,堪稱中國歷代書法中的逸品。
論篆刻,他是西泠印社的元老;又曾親自發起成立了繼「西泠印社」之後的又一印學團體——樂石社,定期雅集,編印作品集和史料彙編,在近代篆刻史上領風氣之先。
論教育,他一生執教大江南北,作育英才無數……
02
道是無情,卻有情
電影《一輪明月》中有這麼一個場景:
清晨,薄霧西湖,兩舟相向。
誠子:「叔同。」
李叔同:「請叫我弘一。」
誠子:「弘一法師,請告訴我什麼是愛?」
李叔同:「愛,就是慈悲。」
答閉,轉身而去,再未回頭。
在李叔同身上,世間人原本認為高於生命的愛情,並沒有能夠阻攔他剃去煩惱絲,歸入佛門。
從他寫給日籍妻子的那封信中,可以看到他的柔情與決絕:
「做這樣的決定,非我寡情薄義,為了那更永遠、更艱難的佛道歷程,我必須放下一切。我放下了你,也放下了在世間累積的聲名與財富。這些都是過眼雲煙,不值得留戀的。我們要建立的是未來光華的佛國,在西天無極樂土,我們再相逢吧,人生短暫數十載,大限總是要來,如今不過是將它提前罷了,我們是早晚要分別的,願你能看破。在佛前,我祈禱佛光加持你」
他在出家前曾預留了三個月的薪水,將其分為三份,其中一份連同自剪下的一綹鬍鬚託老朋友楊白民先生,轉交給自己的日籍妻子,並拜託朋友將妻子送回日本。
從這一細節可以看出弘一大師內心的柔情。
此後24年間,再未與妻兒相見。從此,世間少了李叔同,只剩弘一法師。
1918年正月十五,李叔同正式皈依佛門。於杭州大慈寺出家,投禮了悟法師為師。未久,於杭州靈隱寺受具足戒,法名演音,法號弘一。
皈依佛門後,他一洗鉛華,潛心戒律,篤志苦修,實踐躬行,他雲遊四方,學習、講習佛法。
他說,佛法非迷信、佛法非宗教、非厭世、非說空以滅人。佛學的核心是慈悲之心,即利萬物他人一切生靈之心。
弘一法師慨嘆僧界為世所詬病者皆以不守戒律之故,於是發願畢生精研戒法,初學有部之律,其後專弘南山律宗。
法師操行至苦,苦修律宗,常年跣足芒鞋,孑然一擔,過午不食,寒不逾三衣,於寺內,洗衣縫補,全都自己動手;外出雲遊,也不過一席一被而已。
除了苦心修行外,還不辭勞苦,四處弘揚佛法、授業講經,閩南很多寺院都留下了他的足跡。
法師之所以成為律宗大師,不只是他對於律部的鑽研和整理,更是他的實踐生活,他對微細的戒行也能行守無虧,因弘揚南山律宗的緣故,被佛教界尊為南山律宗第十一代祖師。
63個流年,在俗39年,在佛24年,恪遵戒律,清苦自守,傳經授禪,普度眾生,但法師卻自號為「二一老人」,意為,一事無成人漸老,一錢不值何消說。
林語堂說:「他曾經屬於我們的時代,卻終於拋棄了這個時代,跳到紅塵之外去了。」
03
悲欣交集,誰與共言
民國三十一年,弘一法師在晉江溫陵養老院,中秋節還曾為大眾講經,並向院中老人講說淨土法要。不久示現微疾,拒絕醫藥、探問,專一念佛。
二十八日,撰寫遺囑,交代妙蓮法師負責後事。九月一日下午,在一張紙上寫「悲欣交集」四字交給妙蓮,囑咐注意:
「如助念時見我流淚,並非留戀世間、掛念親人,而是悲喜交集所感。」說完這一番話,依然默念佛號。
九月四日戌時,弘一法師在溫陵養老院晚晴室圓寂,右肋而臥,神態甚是安詳,令人不勝景仰。
荼毗後留下舍利千餘顆,於泉州清源山西彌陀巖及杭州虎跑定慧寺建塔供奉。世壽六十三,僧臘二十四。
04
大德讚譽,後世流芳
法師的一生充滿了傳奇色彩,為世人留下了咀嚼不盡的精神財富,他是絢麗至極歸於平淡清寂的典型人物。
弘一大師的一生堪稱「完美」,正如夏丏尊所總結的:「宗師一生,為翩翩之佳公子,為激昂之志士,為多才之藝人,為嚴肅之教育者,為戒律精嚴之頭陀,而以傾心西極,吉祥善逝。」
太虛大師曾為贈偈:
以教印心,以律嚴身,
內外清淨,菩提之因。
趙樸初先生評價大師的一生為:
深悲早現茶花女,勝願終成苦行僧。
無盡奇珍供世眼,一輪圓月耀天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