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汪曾祺,是個美食家,他嘗遍東西,吃遍南北,概括東西南北人的口味,說「南甜北鹹東辣西酸」。對台州人的飲食和口味,他在文章中提到過兩次,一次寫到水潺,還有一次在《五味》裡說:「周作人說他的家鄉整年吃鹹極了的鹹菜和鹹極了的鹹魚。浙東人確是吃得很鹹。有個同學,是台州人,到鋪子裡吃包子,掰開包子就往裡倒醬油。」
台州人口味重,確實吃得很鹹,老輩人吃得更鹹。《溫嶺縣誌》記載溫嶺人的飲食特點,「喜食幹制、醃製品,日常佐餐有:醃菜、醃菜梗、醃辣蕻菜腦,菜乾、蘿蔔絲幹,醉泥螺、蝦狗彈醬、沙蟹醬;幼帶魚絲糟醃,過夏取吃,稱醬魚生;帶魚、鰳魚脫水醃製,稱糟魚;小蝦醃製為醃蝦;曬制為蝦皮;蒸炊後曬乾為炊皮。此外有各種魚鯗。這裡面提到的食物,無一不鹹,而且不是一般的鹹!
台州人常說某某菜「殺飯」,鄰近的寧波人,也把那些下飯的菜稱為「殺飯榔頭」,紹興菜六字真經為醉糟黴臭醬醃,無一不是殺飯的。殺飯的菜餚,哪裡會是淡的呢,鹹,有助於把飯殺將下去。台州人最喜歡拿鹹菜殺飯,鹹菜鹹菜,是鹹中帶酸的醃菜。愛吃鹹菜的人,口味沒有一個是清淡的。鹹菜是台州菜中的百搭,什麼鹹菜冬筍、鹹菜肉絲、鹹菜蝦子、鹹菜面、鹹菜麥餅,還有鹹菜燒黃魚、鹹菜炒墨魚、鹹菜炒甲魚等等。食堂裡供應各種湯,最常見的就是鹹菜湯,飯沒開吃,大家先咕嘟咕嘟喝一大碗鹹菜湯下去。飯吃完了,又咕嘟咕嘟喝一大碗下去。殺飯的菜吃多了,台州人不知不覺就變成了重口味。
台州人的這種重口味,跟四川、重慶等地嗜辣嗜酸的重口味有所不同,台州人燒的菜偏鹹,而且喜歡用重油重醬,調味品也放得重,他們習慣了用調味品來刺激自己的味蕾,飯店的廚師更甚,不管燒什麼菜,一大勺味精隨手撒進菜中。
凡是口味重的地方,一般來說都是過去經濟不發達、民性節儉的地方。比如紹臺金的人,口味就比杭嘉湖的人要重,口味重的地方,特別喜歡醃製品。在台州北三縣,至今還保留著自己醃豬肉、醃醬肉、醃筍乾筍茄的習慣,山裡人家的一條醃豬腿,可以吃上好幾個月。有些口味重的山民,不愛吃鮮肉,非醃過的鹹極的肉不吃。有一些台州人,打小在農村生活,雖然在城裡工作多年,但在飲食上,還頑固地保留著農村的習慣,大過年的,碰到鄉下親戚送來豬腿,吃不完,就用鹽醃上,掛在陽臺上。想吃了,隨時割上一刀,有時到了端午,醃豬肉還沒吃光,都長出蛆了,還是照吃不誤,說這醃過的豬肉,又鹹又鮮,味道贊顯贊(味道格外好),比新鮮豬肉香多了。他們喜歡這鹹勁,在他們看來,「鹹」即「鮮」也。
同是吃醃漬的鹹貨,在南邊幾個靠海的縣市,吃的多是海鮮醃製品。炊皮、蝦子都很鹹,鹹魚就更不用說了,還有醬魚生、糟魚之類,更是鹹極。一碗黃魚鯗燒冬瓜,不放鹽,湯就鹹得不得了,反正是鹹死人不償命。我打小在杭州長大,吃慣了外婆燒的黴乾菜扣肉,口味也偏鹹,但對醬魚生的鹹,還是受不了,這哪裡是吃魚生啊,分明是吃鹽。幹苦力的,口味偏鹹,可以理解,出汗多,補充鹽分嘛,但很多文人,口味也偏重,他們喜歡吃黃魚鯗、吃鹹魚、吃魚生,都是鹹極了的東西。在高級的酒樓吃飯,菜再豐盛,末了,只要飯端上來,總有人叫上一碗炒鹹菜或者魚生、豆腐乳之類的下飯。有一次,我看到一個土豪叫了一碟豆腐乳下飯,一塊玫瑰腐乳,他一口就吞下肚,吃腐乳像吃肉一樣得勁,我算是開了眼。台州人,真是鹹不怕,不怕鹹啊。
在飲食上,北邊山區縣的山哈人,喜歡吃肉,寧可居無竹,不可食無肉。尤其是天台人、仙居人,絕對是無肉不歡的。一個天台人的兒子在作文裡寫到他爸爸:「我爸爸一看到肉,就像一條餓昏了的狗一樣,撲上去就是一口。如果沒有肉吃,他就說做人沒有意思,為了讓他做人有意思,我媽媽只好天天給他燒肉吃。」天台人有句名言——我相見豬肉,弗吃便立不牢。這句話的意思是,我看見豬肉,不吃的話,站都站不穩。天台人再是高檔的宴席,餐桌上準少不了肉菜,就算包個食餅筒,他們也要放幾片肥肉進去,用鑊「咯」得油滋滋,吃起來才感覺味道贊。請天台人、仙居人吃飯,你根本用不著上那些貴得嚇人的高檔海鮮菜,來幾盤大肉,什麼紅燒肉、紅燒蹄髈,再一人上一盅東坡肉,保準他們吃得眉開眼笑。他們喜歡吃肉,尤其喜歡肥瘦相間的紅燒肉。我的一位老同事,仙居人,極嗜紅燒肉,一分鐘可以幹掉足有半斤分量的東坡肉,邊上的人見他如此嗜肉,把面前的三大盅東坡肉全讓給他,他故作推讓,十分鐘後,這三份紅燒肉也不見了,全進了他的肚子。天台人、仙居人如此嗜肉,也沒見他們變成大胖子,瘦瘦高高的人依舊瘦瘦高高的,真是奇怪。
我前些年到天台、仙居等山區縣採訪,發現滿滿當當的山珍總是擺滿一桌,只是很少有海鮮。不過,這些年,在這兩地也能吃到不錯的海鮮了。但海鮮再好,什麼龍蝦、三文魚、鮑魚之類,對山哈人的吸引力都不如一盤濃油赤醬、肥而不膩的東坡肉。山哈人對肉的感情,是在骨子裡的。難怪天台人把老婆叫作肉客。
山哈人沒有肉吃就痛不欲生,覺得做人沒意思,而海邊的溫嶺人、玉環人、三門人是惜命的,只是一見了海鮮,他們的命就豁出去了。他們喜歡吃鮮貨,黃魚、石斑魚、鯧魚、帶魚、梅童、魷魚、對蝦、梭子蟹、望潮、蟶子、蛤蜊、彈塗等鮮貨,都是他們的心頭之愛。許是吃慣了海鮮,他們的味蕾對「鮮」味很挑剔。台州人燒海鮮,喜歡讓海鮮以本色示人,儘量保留食材的原汁原味,儘可能體現鮮貨本來的鮮香美味,絕不像有些地方的海鮮菜一樣,用濃油赤醬蓋過海鮮原有的味道。請海邊的朋友吃飯,記得一定要有海鮮,如果桌上只有大肉,而沒三五樣像樣的海鮮,哪怕你上了烤乳豬、烤全羊、烤全牛,在他們看來,只能算是便飯,算不得盛宴。我聽到一個溫嶺人吃了山哈人請的滿桌山珍後,小聲抱怨:「一桌菜,都是肉,像樣點的鮮貨一樣也沒,介姆吃功(台州話,沒吃頭)。」老天,這桌菜,山哈人可是精心準備的,有山麂肉、野豬肉、野山兔的肉,有各種各樣的菇呀菌呀,但是沒用,因為沒有海鮮,他們提不起勁。
喜歡吃甜的台州人不少。一道寧波湯圓,普天之下的人都知道寧波人愛吃甜品,可台州除了湯圓,還有清明糰子、糯米圓子、酒釀圓子、甜羹、蛋清羊尾,這些台州小吃無一不甜,連個蜜汁番薯也甜得要命。台州人中,似乎以天台人最愛吃甜,四十歲以上的天台主婦,幾乎人人都會自製酒釀,她們釀的甜酒釀味甜而清口,很多天台人常年吃,一甏吃完了再釀一甏。當然,比起上海人、蘇州人來,在吃甜上,台州人還是甘拜下風的。上海人、蘇州人無論炒什麼菜,都喜歡往裡擱點糖,蘇州人連炒青菜都放糖,真讓人受不了。我家門口有家小飯店,廚師是蘇州人,戴副眼鏡,像個教書先生,做菜格外喜歡放糖,四季豆甜乎乎的,炒黃鱔也是黏黏糊糊的。台州人喜歡甜食,但很少在菜裡放糖,自然也就吃不慣那甜味,沒多久,家門口的這家小炒店就易主了。到台州來開餐飲店,卻連台州人的口味也沒摸清,不倒閉才怪呢。
台州人不太會吃辣,他們吃不消紅辣椒的辣,只會吃甜椒,近幾年,喜歡吃辣的台州人多起來了,尤其是小年輕,更是偏愛辣菜,川菜館的生意都不錯。不過,太過麻辣的東西,台州人還是招架不住,絕不至於辣到「兩頭吃苦」的地步。台州人對辣,承受能力大概只有水煮魚、辣椒兔肉、辣子肉丁,最多辣到剁椒魚頭的份上。冬天,街上有很多火鍋店,四川的麻辣火鍋紅紅火火,又麻又辣,吃得你涕泗橫流,但吃得消的台州人不多,多是淺嘗輒止,倒是鴛鴦火鍋更受歡迎,一邊是紅辣的濃湯,一邊是肥白的清湯,供君自選。
台州人喜歡的辣,不是麻辣,而是辛辣,這辛辣的味道來自生薑。姜是調料,能去腥,燒海鮮時,台州人很少不放姜的,海邊這地方,溼氣重,姜辛辣除溼,還能散胃寒,台州產婦坐月子,要吃薑米泡飯和薑湯面。姜米泡飯是以米加薑片入熱鍋炒至焦黃,然後用煨罐放進灶膛裡煨,或用鍋煮開而食的。平日裡,台州人喜歡吃薑汁燉蛋、薑湯面。椒黃路一帶,賣薑汁燉蛋、薑湯面的小吃店,生意都十分紅火。薑汁的那種辛辣,遠比麻辣更對台州人的胃口。除了薑汁燉蛋、薑湯面外,台州人也喜歡薑汁豬肚。外地人不太吃得慣薑汁的這種辛辣味,對薑湯面、湯汁豬肚的評價都不高。看一個人有沒有融入台州的生活,其實只要看他是否習慣薑汁的辛辣就可以了。
飲食五味,酸甜苦辣臭,在台州,嗜臭的人也不少。台州臭食中,最著名的臭食是臭冬瓜和臭莧菜梗。臭冬瓜不必多提,誰都知道,但臭莧菜梗,知道的人就不是很多了。
上了年紀的台州人喜歡自己醃菜,什麼莧菜梗、菜蒂頭、花稈、醃蘿蔔,當作開胃的小菜。菜蒂頭味道清口,喜歡的人不少,但綠黃兮兮的臭莧菜梗,知音就少多了。臭莧菜梗口感奇特,軟綿死鹹。
台州諸地中,以溫嶺人最愛吃臭莧菜梗,臭莧菜梗汁燉豆腐是溫嶺的特色菜,當地人喜歡請外地朋友吃臭莧菜梗,看他如何出洋相。有一次到溫嶺,海威夫婦請我吃飯,點了一桌的溫嶺特色菜,他們強烈推薦「香飄千裡」——臭莧菜梗汁燉豆腐,一定要我嘗嘗這道最具地域特色的菜餚,估計也想驗證一下我離開溫嶺多年,是否味蕾已經異化。我得承認,我還真不太習慣這個味了。這道臭莧菜梗汁燉豆腐一上桌,簡直頂風臭十裡,與其起名為「香飄千裡」,不如起名「遺臭萬年」。
但溫嶺人覺這菜臭味足,夠勁!它比臭豆腐、臭千張、臭冬瓜都要臭,臭得驚心動魄,臭得驚世駭俗,簡直是臭食中的巔峰之作。我有一好友,從小嗜臭食,尤其喜歡吃臭莧菜梗,遠嫁外地多年,每次回溫嶺省親,必定滿大街找溫嶺夾糕和臭莧菜梗汁燉豆腐,她吃到的臭莧菜梗汁燉豆腐越臭,就越能解她的思鄉之情,我開玩笑稱她為逐臭之徒。她說,臭莧菜梗汁燉豆腐是她的心頭大愛,都說「望得見的鄉愁」,這臭莧菜梗汁燉豆腐是她「吃得到的鄉愁」。
聽她這口氣,臭莧菜梗燉豆腐不拿去申請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還真是可惜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