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仁宗嘉祐六年,蘇軾參加皇帝選拔人才的公務員考試,以第三等(也是當時百年間最高等級)的成績通過,起點非常高,直接被授予大理評事,籤書鳳翔府判官。
遠行赴任之時,弟弟蘇轍寄給他一首詩,他依詩的原韻和了一首詩,其中一句是: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在詩中,蘇軾用「雪泥鴻爪」比喻人生,感嘆人生的偶然無常,「鴻」這一意象從這裡開始,記錄了他作為漂泊者的一生。他把人生看作悠悠長途,所經所歷不過是鴻飛千裡的暫時歇腳而已。
宋神宗元豐二年七月,蘇軾因「烏臺詩案」被捕入獄。
新黨們非要置他於死地,許多大臣都為他求情,王安石也說了公道話,他才得以從輕發落,貶為黃州團練副使,寄住在黃州東南的定慧院。
孤獨悽冷中,他寫下了這首《卜算子》: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此時的蘇軾幽人失意,如孤鴻失群,孤寂彷徨,一下子跌入到了人生的低谷。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彎彎月亮掛在梧桐樹梢,漏盡夜深人聲已靜。
「缺月」指殘月,未圓之月,「疏桐」是枝葉稀疏的梧桐樹。「漏」是古代盛水滴漏計時之器,也叫更漏。漏斷,漏壺水滴盡了,指時已深夜。
夜深人靜、月掛疏桐,眼前是無限幽渺的夜空。
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有時見到幽居人獨自往來,仿佛那縹緲的孤雁身影。
幽人,幽居的人。在這般夜色之中,仿佛有個幽人獨來獨往,那孤高的心境,如同縹緲若仙的孤鴻之影。
蘇軾以幽人來比孤鴻,孤鴻亦是自己,惺惺相惜,他在暗示自己的孤寂處境和高潔自許,高傲如他,不願隨波逐流。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 突然驚起又回過頭來,心有怨恨卻無人知情。
「省」,理解,明白。「無人省」,無人識,即沒有人理解。這是一隻孤寂的、悽苦的孤鴻,它縹緲不定,剛一棲身,又遭驚擾。回過頭來,空有滿腔的心事無人知曉。
蘇軾因「烏臺詩案」幾乎丟了小命,曾在獄中做了必死的打算,此時出獄,驚懼猶存,被貶異鄉,怎不黯然神傷,百感交集?
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挑遍了寒枝也不肯棲息,甘願在沙洲忍受寂寞悽冷。
孤鴻心懷幽怨和不滿,寧願寄宿於荒冷的沙洲,忍耐寂寞和苦痛,也不肯棲於寒枝之上。
是孤鴻太挑剔了嗎?不,而是沒有一個合適的地方令它安心地棲息。而此時此地的蘇軾,又何嘗不想要一個穩定的地方、合適的官職,讓他可以停駐、可以一展宏圖大志呢?
沙洲,應該指黃州,黃州原是荒僻之地。這是他生命中第一次最為艱難的時刻,生活清苦,家徒四壁。別說致君堯舜、治國安邦的抱負化成了泡影,就連保全自身,養家餬口都很困難。
儘管如此,他依然苦中作樂,租荒地,築茅屋,建魚池,種莊稼,樂悠悠地自號「東坡居士」。
儘管內心深處的幽獨與寂寞無人理解,他依然正直不改操守,堅持自己的政治立場,從不隨波逐流。
所以,他的命運也正是「孤鴻」的命運——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鴻」的意象整整貫穿了他的一生,如:
「長記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煙雨,杳杳沒孤鴻」;
「人似秋鴻來有信,去如春夢了無痕」;
「春來何處不歸鴻,非復羸牛踏舊蹤」……
從「飛鴻」、「孤鴻」到「歸鴻」,最終他在「吾心安處是吾鄉」中找到了內心的最終歸宿。
在他的人生版圖上,從杭州到密州,從黃州到汝州,從定州到英州,從惠州,再到儋州,命運一次又一次把他逼至絕境,而他卻一次次涅槃重生,把厄運化作閒適,把粗糙的日子過成詩。
這就是蘇軾,即使一生輾轉飄蓬,他依然昂揚豪邁,率真生活。
這就是黃州,蘇軾仕途生涯的重大轉折點。以這裡為分界嶺,前半生,是蘇軾;後半生,才是蘇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