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土匪少校諜報官的再生
作者丨田芳春
(山村霞光 餘光龍 攝)
「塌片」救了解放軍戰士,解放軍戰士救了「塌鼻子」。這兩句話在龍山縣咱果、內溪一帶廣為流傳。為了弄清事情的來龍去脈,筆者曾專程走訪了「塌片」「塌鼻子」——向仁萬。
(一)
向仁萬1920年6月18日,出生在咱果鄉咱果村陳家寨。此人身材矮小,結實健壯,上寬下尖的臉上,鑲嵌著一對靈活的眼睛,能說會道的雙唇上直拉著一個塌鼻子,像一塊布片,打小人們就叫他「塌鼻子」和「塌片」,長大成人,這兩個綽號取代了他的真名實姓。
1935年,家裡比較富有的向仁萬,讀了6年私塾後,父親給了他300塊銀元,要他去沅陵的中學讀書。到沅陵後不到半月,他花光了所帶的銀元,書沒讀成,卻投靠到苗兒灘葉仲翔在沅陵的青紅幫中供職。由於他機警靈活點子多,深得葉仲翔的欣賞和器重。
一年後,他要求返回故裡。於是,葉仲翔便把他介紹到當時在內溪任民防團長的師興吾部下任職。師興吾死後,其弟師興周接任兄職,向仁萬便在師興周司令部直屬班(警衛班)任班長。
1949年,我中南、西南兩路大軍挺進湘西,入川作戰解放大西南,沿途打敗了設阻障卡的國民黨軍隊和地方反動武裝。1950年5月,國民黨軍長陳子賢倉皇逃至裡耶,與地方反動武裝頭子師興周、瞿波平、賈奇才、楊樹臣以及永順專署專員聶鵬升、龍山偽縣長向陽、涪陵專署專員庹廷忠等,在裡耶的巖科洛召開緊急會議,成立了所謂「湘鄂川黔四省邊境反共救國總司令部」,任命向仁萬為邊境諜報主任兼聯絡員。鑑於解放大軍壓境,書面命令怕被解放軍破獲,會上面諭向仁萬聯絡調兵不用書面命令而用口頭通知,並通告各部凡有「塌鼻子」口頭通知須招之即來。這樣,八面山燕子洞成了四省邊境反動武裝的大本營,向仁萬便是這個大本營中的少校聯絡員。
(二)
1950年,我解放大軍解放西南返湘,四十七軍四二一團、四二二團奉命進剿龍山土匪。此前,在龍山、來鳳兩縣穿梭作戰、鉗制敵人的部隊是駐來鳳的「西湖部隊」。這年八月,我軍駐賈家寨的兩個排,在大溪與賈奇才匪部作戰時雖遭受損失,但擊斃了匪首賈福五。緊接著,四二二團奉命追殲賈奇才殘部,在賈市的桃坪和咱果的石科、克寨、黃河等地把其打得落花流水狼狽逃竄。
反動的土匪勢力在遭到接二連三的嚴重打擊後,惱羞成怒,變本加厲,孤注一擲,負隅頑抗。匪首瞿波平、師興周、楊樹臣、葉仲翔等商議,要在龍山與來鳳、酉陽三縣交界的桂塘壩集結眾匪,與人民解放軍決一死戰。充當聯絡員的「塌鼻子」四處奔走,把土匪支隊長以上的人傳令到桂塘的王道溪巖坎上,召開了緊急會議,決戰地點定在桂塘壩的河南溝、牛拉場一帶。
農曆九月初九拉開了戰鬥的序幕。九月初十,我四二二團由內溪、賈市等地,途經咱果,兵分兩路:一路從猛洞溝進攻河南溝,一路從卡撮大啞口進攻牛拉場。我四二二團調集千人以上的人馬,與瞿波平、楊樹臣部近4000匪兵展開了激烈的戰鬥。戰鬥打得十分艱苦,雙方各有傷亡。九月十一,土匪副司令楊樹臣大部被我軍殲滅在牛拉場,楊樹臣被打死在牛拉場。戰局隨之急轉直下,殘餘匪眾如喪家之犬,四處逃竄。「塌片」保護著師興周、賈奇才等匪首,於當天下午逃出河南溝,直奔咱果坪。「塌片」把師興周安排在咱果坪的獅子巖洞中趴豪後,又護送賈奇才到咱果與賈市接界的土地坳趴豪。
「塌鼻子」家住咱果坪,他把師興周、賈奇才等匪首安排妥帖返家時,已是午夜一點多鐘了。當他從一家辦喜事的人家裡分得三斤肉和兩個勤務兵一起正準備回家飽餐一頓時,卻意外地在咱果街邊上碰著一位身材魁梧、穿著黃軍裝、背著背包、全身透溼的解放軍,「塌鼻子」用犀利的目光判斷出應是一個走散的解放軍。當時,他心裡的鬥爭十分激烈,到底是把他捉住交給師興周呢,還是讓他安全脫險去找部隊?「塌鼻子」認為,兩軍打仗,各為其主,在戰場上你一刀、我一槍在所難免,現在既然戰鬥結束了,他成了流散人員,抓住他交給師興周他們,肯定性命難保。這樣做不算英雄好漢,也沒有男子漢大丈夫的氣概。於是,他索性把這位解放軍邀到家中,喊醒了酣睡中的妻子萬孝玉,同時也驚醒了兩個小兒。萬孝玉母子三人起床後,急忙燒火做飯。向仁萬趁此間隙開始仔細打量起這位軍人來,只見他剛毅的黑臉膛上一雙眼睛炯炯放光,一米八九的個子,看得出是一位身經百戰的老戰士。接著從交談中,向仁萬得知,這位解放軍姓馮名承,廣東省梅縣梅氏村人,48歲,是四二二團三營七連排長,在牛拉場戰鬥中連長犧牲後,他掩埋了連長的屍體,拿著連長的駁殼槍和一支衝鋒鎗,一個人從卡撮大啞口朝咱果坪方向摸黑找部隊。由於天黑人生地疏道路不熟悉,他沿河直下渾身被溪水泡得透溼,與向仁萬碰面時,臉已冷得鐵青,牙齒不斷打戰。
話說回來,進屋後,向仁萬連忙找來了衣褲要馮承斢換,馮承堅決不斢,自己在火坑旁邊烤衣服邊警覺地觀察向仁萬,覺得他不像一個正常的務農人。馮承試探性地問向仁萬:「老鄉,你們這裡有土匪沒有,我去內溪留守處,路上過不過得了?」「塌片」答道:「從咱果到喇寨至塘口一帶,到處都有被打散的土匪,你一人去內溪,要通過這些地方恐怕很難。實話告訴你,我也是一個土匪,不信你看我這傢伙。」說著便從身上掏出了一支二十響的快慢機,馮承先是一驚,然後十分沉穩地說:「反正我來到了土匪窩,要殺要宰只好由你的便。」這時,向仁萬賭咒發誓般地對馮承說:「兩軍打仗,各為其主,現在我倆不是在戰場上,你是我請到家裡的客人,我若有害你之心我遭機關槍剿死!」同時還指著身邊的兩個小兒發起了毒誓。馮承看著這個不到五尺的矮漢子,心襟如此坦率,很受感動,想不到土匪中也有這種義氣漢子。於是,他也向「塌鼻子」發誓道:「你救我恩重如山,如果今生不能報答,來世變牛變馬也要報答你。不過,目前我解放大軍已經打垮了土匪,對你們的政策是繳槍投誠,將功折罪。你應該放下武器,帶頭投誠,爭取寬大。」
向仁萬與妻子商量後,決定連夜護送馮承安全過境,並決意洗心革面、繳槍投誠。他煮了豬肉,燒了牛肉,打了兩大瓢瓜酒,與馮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馮承從九月初九牛拉場戰鬥打響後,已是三天三夜沒吃東西了。他先吃了兩碗飯,而後喝了一大瓢瓜酒,再後又吃了兩碗飯,可謂是酒足飯飽。飯後,馮承領著向仁萬把收藏在草叢中的兩支衝鋒鎗取來,並隨即卸下了衝鋒鎗的後腿,脫下了軍裝,穿上了便衣,將衣服和槍枝用油布緊緊裹住,裝在一個爛柴背籠裡,商量好了沿路碰到土匪後怎麼對付的辦法。為了消除馮承的疑慮,向仁萬找來一把大沙刀,要馮承拿著走在他的後面,並說:「我如有不軌你可用沙刀砍死我!」
凌晨三點鐘左右,向仁萬背著背籠,馮承拿著沙刀,倆人一前一後地出發了。走到上王家坪,碰到了土匪支隊長彭子明,一問是「塌片」,熟人一個,問向仁萬去哪裡,向仁萬說到劉輝那裡去取一支槍。彭子明便囑咐向仁萬,聽說喇寨有解放軍,要注意喔!行至下王家坪又碰到了土匪大隊長陳紹裘,向仁萬以同樣的辦法應付過關了。天剛微明到了喇寨,賈老闆五妹與向仁萬很熟,見向仁萬背著爛背籠,便問向仁萬背的是什麼,向仁萬說背的是楊樹臣的人腦殼,嚇得五妹躲進了屋。馮承與向仁萬就這樣順利地闖過了三關。
當他倆走到紅門坳拱橋邊的時候,太陽出山了,馮承和向仁萬幾乎同時看見了在太陽的輝映下坳上閃現的一道刀光,知道坳上有人放哨,但不知是土匪還是解放軍。於是他倆商量,是土匪由向仁萬對付,是解放軍由馮承答話。這時馮承問「塌片」:「是土匪我倆能過去嗎?」向仁萬說:「所有的土匪我都過得去,因我是情報聯絡員,認的人多結識廣。只有一個土匪叫賈光萬的,我通不過,我倆有仇。」向仁萬把背籠裡的兩支衝鋒鎗取出來交給了馮承,並說:「是賈光萬我與他拼了,你坐在下面,槍響了你莫上來,走小路翻山去賈市找解放軍,槍沒有響你就上來。」交代安排好後,向仁萬提著他的快慢機往上走,走到拐子上看清了是穿黃衣有帽徽的解放軍。解放軍發現向仁萬後問他什麼人?向仁萬說:「是老鄉送解放軍來的!」解放軍接著問:「送的解放軍是誰?」向仁萬回答:「是三營七連九小隊的馮承。」回答完問話,向仁萬把快慢機交給了在這裡巡查的薛指導員,並說下山去接馮承。薛指導員要向仁萬坐下來休息,說馮承由他們自己去接。馬上,一陣陣親熱呼喚馮承的聲音響遍了山間,馮承的回應聲也此起彼伏。馮承上來了,薛指導員和戰友們一個個擁抱了他。馮承向戰友們講述了牛拉場戰鬥的情況。當聽到連長犧牲的消息時,馮承的戰友們都傷心地流下了眼淚。當聽到向仁萬與馮承相遇並送馮承歸隊過關和繳槍投誠的情況後,大家那一雙雙親切的目光投向了向仁萬。於是,水壺送到了向仁萬的手裡要他喝水,幹包穀粑粑送到了向仁萬的手中要他快吃。這令向仁萬異常激動。
一路上,大家有說有笑地向塘口三營營部走去,先期到達塘口投誠的三個土匪看到向仁萬後,連聲高喊:「『塌鼻子』來了,『塌鼻子』投誠來了!」在營部,馮承與向仁萬吃了早飯後,同楊營長、薛指導員等人去內溪棚團部。沿途觀看的群眾嘖嘖稱讚:「解放軍的寬大政策真好!」當走到內溪棚街頭時又響起了鞭炮,解放軍、婦女會、兒童團喊起了歡迎投誠的口號。到團部後,團長、團政委向楊營長問清了情況,並安排了豐盛的晚餐,陪向仁萬吃了飯,表揚了向仁萬相救護送解放軍馮承有功,可以將功抵過,要他不要害怕,安心休息。
隨後,團長、團政委和團保衛股長申海明等首長找向仁萬談話,並寫了三封信交給向仁萬,要他把信儘快送給瞿波平、師興周、賈奇才三人。向仁萬連夜攜帶信件,先後把信在土地坳交給了賈奇才、在獅子巖交給了師興周、在王道溪道坑坡上交給了瞿波平。接到解放軍的三封信後不過五六天時間,這三個匪首都在解放軍的駐地投了誠。
(三)
向仁萬投誠的影響十分強烈,很多土匪家屬看到他受到了寬大處理和熱情接待,紛紛出門尋找丈夫勸其投誠,不久隱匿在山林洞中的土匪們先後繳槍投誠。
向仁萬投誠後,由解放軍團部介紹到永順軍法處,辦了立功補過的證明手續。他持著手續趕到裡耶團部報到,協同團部管理勞教人員,任勞教大隊長。1950年冬月,所有土匪全部投誠,並按照投誠日期分別進行了處理,即:凡在1950年10月21日前投誠的算真正投誠,10月21日以後投誠的算假降。向仁萬是9月12日護送解放軍馮承投的誠,故得到了安置使用。
這時,各地的政權機構和群眾組織相繼組成,農協會、民兵隊、婦女會、兒童團都已成立。清匪緝槍、鎮壓罪大惡極的匪首地霸運動,如火如荼,波瀾壯闊。向仁萬的弟弟向仁壽是土匪連長,系鎮壓之列。向仁萬在裡耶聽說後向團部請假回家,想從中斡旋,結果不但其弟不能解脫,就連他自己也被人告發到農會,被列入了鎮壓名單。雖然他有永順軍法處辦理的立功證明,但卻未帶在身上,這時有口難辯;雖然團部知道他是主動繳槍投誠人員不是鎮壓對象,但團部遠在裡耶,怎麼曉得他被農會捆綁要執行槍決呢!
1950年冬月十六,是咱果逢場的日子,這天要鎮壓土匪劉洪金、康老大、向仁萬三人。冬月十五,向仁萬聽人說,原來被他相救的解放軍馮排長正在石科一帶開展農會工作。恰好,當天晚上向仁萬的弟弟向仁豐來看他,向仁萬立即給馮排長寫了一封簡短的信要其弟火速交給馮排長:「十六殺我,要救速來,遲來收屍。」向仁豐拿著這封信,當晚半夜在石科找到了馮排長。
冬月十六上午九時,寶塔河邊人頭攢動,臺上主持會議的農會主席正在宣布被鎮壓土匪的罪狀。當念到向仁萬罪狀時,汗水涔涔、心急如火的馮承趕到了寶塔河,他邊走邊大聲喊:「『塌片』不能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最先投誠,槍下留人。」連長陳世明聽了馮承的情況介紹後,親自給向仁萬鬆了綁,並在會上向群眾講清了寬大政策。「塌鼻子」就這樣得救了。
這真是:牛拉場馮承脫險,寶塔河「塌片」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