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賣亦稱吆喝,也叫市聲或貨聲。這是一種初級的廣告形式,也是一種歷史現象。《韓非子·難勢》載:「其盾之堅物莫能陷也。吾矛之利物無不陷也。」這個賣矛又賣盾的「自相矛盾」的故事,可以說是叫賣在典籍上最早的記載了。自從西周時有了商品交換,隨著貿易的發展,形成了「行商坐賈」。而行商者求賣心切,必然用叫賣這種方式(坐賈有自己的店鋪無需叫賣),尤其是那些做小生意的小商販,所以,走街串巷叫賣的歷史非常悠久。就北京來講,那京味兒、京韻,悠長悅耳、抑揚頓挫的叫賣聲由來已久,而且形成了獨特的風格,成了京味兒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無論是在廟會集市上,還是大街小巷中,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在我幾時的記憶中,從我記事兒的20世紀40年代末,一直到50年代中,這種市聲幾乎每天都不絕於耳。俗話說「賣什麼吆喝什麼」。從前京城的小商販所賣物品及其叫賣聲,大都是按季節和節令而異的。但也有一些小商販常年都叫賣同一物品,是無季節之分的。這其中包括一些手藝人,像修理皮鞋的、修理桌椅板凳的、磨剪子搶菜刀的、鋦鍋鋦碗兒的、修理雨旱傘的等,都有其自己的貨聲。按季節和節令而至的叫賣,例如,春天到了,胡同兒裡便傳來了賣燙麵餃的叫賣聲:「燙麵的餃兒——熱來哎…」因為這種餃子都是用多半開的水和面,所以叫燙麵餃。
賣主無論是擔著挑子,還是推兩輪小車,都是現做現賣。帶著面、焰兒,小火爐、籠屜等炊具,十分方便,很受歡迎。「大小喲小金魚兒呦哎…」賣小金魚兒的擔著挑子顫悠悠地吆喝著來了。到了春夏之交天氣漸熱了,胡同中便出現了賣涼粉兒、扒糕、江米藕、雪花酪的了。雪花酪其實就是刨冰。把一塊天然或人造冰包成碎末兒,盛在盤子裡,澆上果露之類的香料,冰涼可口。夏景天兒揮汗如雨,一盤刨冰剛吃了一半兒,全身的汗水立馬就消失了。所以雪花落是從前大眾化的消暑佳品,而且還非常便。
我兒時,夏景天兒吃得最多的就是雪花酪。賣者除了扣打著冰盞外(兩個銅碗拿在手中互相扣打發出聲響)還吆喝著:「哎—雪花酪,好吃不貴嘞哎—嘗嘗口道!」又吆喝:「給的就是多嘞,盛的就是多哎又涼又甜又好喝!」「活秧兒的—老玉米嘞哎…」「五月鮮兒來嫩的喵哎!」吱吱的車輪聲響起,賣煮老玉米的推著獨輪木車來了。所謂活秧幾即是說,這老玉米是新掰下來的,又又嫩。那時夏景天幾最常聽到的叫賣聲就是賣西瓜的大街上的瓜攤兒大都切成塊兒零賣,賣主兒手拿一把芭蕉扇轟趕著蒼蠅,吆喝著:「吃來哎鬧塊兒嘗咳——沙著您的口兒甜這依個大嘞哎…」也有吆喝:「大西瓜咳,脆沙瓤幾嘞——鬥大的西瓜船大的塊兒哎…」悠長悅耳,形象生動,非常動聽,使人不由自主地想走過去,花五分錢來塊兒嘗嘗。
還有一位中年漢子,常在下雨陰天的時候來我們胡同兒賣鐵蠶豆。他賣的雖然都是炒蠶豆,但分酥皮兒、鐵皮兒兩種。酥皮兒的蠶豆都炒開了口兒,口感酥脆、好嚼;鐵皮兒的不開口兒,很硬,嚼時特費勁。媽媽不給我買鐵皮兒的蠶豆,說怕把牙崩壞了。那會兒只要一聽到「酥皮兒的一鐵蠶豆嘍…」不管颳風還是下著雨,也要跑出去買。秋天是河鮮兒上市的時候。所謂河鮮兒就是菱角、雞頭米、蓮蓬、荸薺、白花藕等。常來我們胡同兒的是一位50歲開外的老者肩擔著挑子,是兩個荊條編的筐。
用手捂著一隻耳朵吆喝著:「哎咳,買白花藕哎,好鮮的菱角、雞頭的米嘞哎—!」或是:「鮮菱角來買——老菱角…」我經常買的是他的菱角,只要聽到他的聲音,我就和媽媽要錢,他用一特製的夾剪,先剪去菱角的兩個尖兒,然後將菱角的中間再來一剪,但不剪斷,不管你買多少,他都是這樣一個一個地剪,非常認真,很有耐心,剪完,用鮮荷葉包好買雞頭米也是用夾剪從中剪開,用荷葉打包兒。北京的冬季天兒是寒冷的。但每天來胡同兒裡的小商販仍然不少。這時的叫賣聲以吃食為主。像豆汁兒、灌腸、牛肝兒牛肉、糖葫蘆、掛拉棗兒、爛乎蠶豆、芸豆餅、水蘿蔔、蒲帘子、硬面餑餑等。
一聲蒼涼的「賽梨咧—辣了換…」人們都知道,這是賣水蘿蔔的。「爛乎嘞哎—蠶豆…」賣五香蠶豆的來了。和鐵蠶豆相反,這是用花椒、大料加上鹽等煮的蠶豆。賣主兒單肩背一橢圓形的木箱,手提一個支架。賣時將支架打開支在地上,把木箱放在上面。打開鋪蓋在蠶豆上的白布棉墊子,還冒著熱氣的、張開了嘴兒的蠶豆香味幾撲鼻。因為他每天早晨八點多鐘準到我們胡同兒來賣,所以我天天都拿著吃飯的藍邊白碗買五分錢的,給多半碗,當早點吃。賣芸豆餅的也是用橢圓木箱,吆喝聲是:「燙手熱嘞哎—芸豆餅噢…」這芸豆餅都是當時現買現做。他的木箱中盛放的都是煮好的、特別爛乎的芸豆,熱氣騰騰,用白棉墊蓋著。
有人買時,他將適量的芸豆放在一塊乾淨的白布上,把口幾擰緊,在手掌上拍打、擠壓成圓餅狀,再撒上花椒鹽兒,香甜可口,老少鹹宜。就是涼了也特好吃。硬面餑餑也是京城的一種小吃,是半發麵再往裡戧乾麵的做法。吃著特別筋道,能經時候,不愛餓,所以吃者大都是勞動人民。賣主兒都是晚上,甚至午夜,有時能賣到五更天。寂靜的夜晚,有時一覺醒來,聽到的除了陣陣寒風外,偶爾從胡同兒裡傳來一聲「硬面—餑餑…」聲音悠長而悽婉。夜深沉了還在為養家餬口而奔波叫賣,不免令人感到酸楚和悲涼。京城的幾十種叫賣聲,持續到1956年公私合營。那時候,大街與胡同兒中的小商販已經漸少了。到了1958年「大躍進」時所有的貨聲再也聽不到了。
這是歷史發展和社會變遷使然。近些年,可能是由於懷舊的原因,在舞臺和廟會上,有人在模仿從前的叫賣聲。有的學得確實很像,但聽了總覺得是「假的」,因為是吃飽了喝足了再表演,而缺少了滄桑感、真實感和歷史環境。當年的小商販全是窮苦人,一家老小都在家張著嘴等著吃喝呢,甚至叫賣者本人也是飢腸轆轆、衣服單薄,在料峭的寒風中瑟瑟發抖呢,東西賣不出去,明天的生活怎麼辦啊…而現在的模仿者是沒有這種生活、沒有這種感受的。但不管怎樣,這些模仿的叫賣聲讓現在的年輕人知道了從前北京人生活的一個側面;也讓那些懷舊的人找到了一種感覺。而聽那真正發自窮苦人心裡的、或嘹亮悠揚、或低回宛轉、或沙啞短促、或悽婉悲涼的叫賣聲,再吃著那香甜可口、地道、充滿風塵氣的小吃,只有在夢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