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伊梅爾並不滿足於對經典童話做無限美化,而是選擇重構經典以凸顯其陰鬱、沉重的主旨,並使觀眾逐漸意識到隱蔽在原著核心中黑暗的「現實主義」。
10月23日,中芭版《小美人魚》在上海文化廣場上演第二場。 早報記者 高劍平 圖
在講故事方面,編舞家約翰·諾伊梅爾是大師,而且永遠不落俗套。2005年,為慶祝安徒生誕辰兩百周年,諾伊梅爾受丹麥皇家芭蕾舞團委約創作了芭蕾舞劇《小美人魚》。它直抵童話核心,高度還原原著,著力詮釋了「自我犧牲、不求回報式的愛情」這一主題。2012年,中央芭蕾舞團買下《小美人魚》演出版權,力邀諾伊梅爾重排了該劇。10月22日至23日,作為上海國際藝術節參演項目,中芭版《小美人魚》正式亮相上海文化廣場。中芭首席朱妍和王啟敏在兩天的演出中,分飾小美人魚一角。集懵懂、天真和憂傷於一體,兩人仔細拿捏的表演,均叫人感懷落淚。
充斥了殘酷和陰鬱的舞劇
美國迪士尼1989年出品的動畫《小美人魚》至今讓人記憶猶新,動畫裡的美人魚公主Ariel無憂無慮、自在暢快。諾伊梅爾卻顛覆了這一形象。他試著表達安徒生童話中滿懷悲傷的哲思命題——「一個年輕女子為了愛情甘願冒險奉獻一切,哪怕付出生命」。諾伊梅爾並不滿足於對經典童話做無限美化,而是選擇重構經典以凸顯其陰鬱、沉重的主旨,並使觀眾逐漸意識到隱蔽在原著核心中黑暗的「現實主義」。
視覺效果上,《小美人魚》整體偏表現主義,強調幾何構圖和線條感。諾伊梅爾借上下遊移的藍色LED燈帶表現海底世界,又用四四方方的盒子表現複雜的人類世界。藍色和白色的燈光充斥舞臺,海底用偏冷的藍色,陸上則用相對偏暖的白色做地域區隔。服裝設計上,諾伊梅爾從日本能劇中擷取靈感,讓小美人魚穿上藍色寬大褲袍,在三個黑衣人的託舉下,模擬在海底自如遊弋的狀態。
往常,芭蕾舞劇最大的看點是女舞者精緻的腳下功夫,這部劇卻將舞者腳部完全遮擋起來。第一幕前30分鐘內,因為要在海底暢遊,小美人魚最有表現力的部分也變身尾鰭,動作則集中於手部和上半身。出演小美人魚,讓舞者們感受到從業以來難度最大的一次表演。因為要一直穿著寬大褲袍,她們需時刻注意腳底步伐不被絆倒,又不能失去自如感,連走路也不會。
在海底無意間救起陸上王子後,小美人魚對王子萌生了愛意,愛情於她而言亦變成一種類似於「迷信」的執著。為了來到人間,小美人魚甘願與海妖做交易,也為此經歷了一場極致的身體折磨。在被剝去尾鰭後,小美人魚幾乎赤身裸體,瑟瑟發抖。當她試著用雙腳走路時,諾伊梅爾抓取了安徒生筆下「猶如踩在刀尖上」這一句,將其轉變為舞步:膝蓋彎曲,雙肩下垂,甚至用輪椅來彰顯其腳不能觸地的苦楚。「欲死」的疼痛因此也很考驗舞者的肢體語言和表演功力。現場伴奏的中央芭蕾舞團交響樂團為此演奏出一連串頓挫的音符,以表現小美人魚頻受折磨的過程。樂曲中亦不時閃現刺耳的尖銳,並用電音琴發出低沉聲響,描摹小美人魚近乎哭泣的嗚咽。
舞劇第二幕以小美人魚噩夢般的陸上生活開場。她穿著一身灰撲撲的連衣裙,躲在一間逼仄的四方小屋內,四處拍打,輾轉掙扎。她時而彎曲著一條腿,時而又用另一條腿的腳尖不斷點地,以示其絕望到近乎想自取滅亡的心境。這部分的配樂,諾伊梅爾選用了長笛和大提琴,一上來就是高音的切入,使這個表現主義色彩濃厚的場景,凸顯出「遠離塵世」的孤獨質感。
但《小美人魚》也並不完全是陰鬱。在某些場景中,諾伊梅爾亦為舞劇注入了幽默。比如,三個包裹著巨大頭巾的修女,周身都透著滑稽情緒。初上陸地的小美人魚因不懂塵世規則,表情始終懵懂天真,身體動作也始終不合時宜地讓人發笑。她與陸上王子情竇初開的互動,亦能讓人沉重之餘心生暖意。然而,即使有星星點點的愉悅填充其中,現實主義的黑暗卻自始至終貫穿全劇。
相較迪士尼動畫的唯美溫暖,《小美人魚》傳遞出的光明轉瞬即逝。「陰暗面,是童話最重要的一部分。沒有黑暗便沒有光明。」諾伊梅爾解釋說,「我的舞劇不像迪士尼動畫那樣甜膩,更多的是陰鬱和殘酷。」他亦坦承,整部舞劇並不是為兒童量身打造,「但我認為年紀稍大一些的孩子,對劇中傳達出來的殘酷還是能理解一二,不是非得等他們看得懂CNN上更加可怖的事件後,才讓他們接觸這些。」
最擅講故事的編舞家
諾伊梅爾對中國觀眾來說並不陌生。雖然常年生活於德國,但他的出生地是美國威斯康星州湖港城市密爾沃基。早年,諾伊梅爾曾在馬凱特大學主修英國文學和戲劇,後轉入英國皇家芭蕾舞學院學舞蹈,並一度加盟德國斯圖加特芭蕾舞團師從編舞大師約翰·克蘭科,由此沿襲了「戲劇芭蕾」的編舞衣缽。1973年,諾伊梅爾成為德國漢堡芭蕾舞團首席編舞家。自此,他將西方古典文學與戲劇結合,將畢生精力投入芭蕾創作,亦成為世界舞壇最擅用舞劇講故事的編舞大家。
因為同時橫跨戲劇、舞蹈兩個領域,諾伊梅爾創造出不少能在心理層面引起觀眾共鳴的作品。他從莎士比亞、田納西·威廉斯、大仲馬等文學、劇作家處改編過不少作品,譬如《欲望號街車》、《亞瑟王傳說》、《尼金斯基》、《茶花女》、《魂斷威尼斯》。這些舞劇無不例外都葆有他鮮明的個人風格和犀利的戲劇特徵,人物激烈的心理碰撞與樸素唯美的視覺呈現,也常形成強烈對比。舞者在臺上常有著飽滿情感,並擅長情緒的急轉和變化。而與諾伊梅爾同時代的編舞家,卻都沒能跳出美國現代芭蕾大師喬治·巴蘭欽風格的桎梏,專注於純粹抽象的舞蹈中。
為了同時吸引成人和兒童,很多藝術家在改編歷史悠久的兒童故事時,往往會選擇與原著背道而馳,諾伊梅爾卻說,「不論我改編什麼,莎士比亞或是易卜生,我想的都是如何接近原著本身,如何理解他們作品中感情充沛的內容,然後試圖找到適當的舞步來傳達這種情感。」也正因如此,諾伊梅爾能在《小美人魚》中直抵安徒生童話的立意深處,剖析出常被人淡忘的悲劇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