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一期,我們從荀子的《非十二子》引出儒家的「五行」學說。和《非十二子》類似,《莊子》雜篇裡的《天下》一文,也是對諸家學說的評價和批判。不過,《天下》記錄諸子歷史淵源、總結其說之要,更多了一種學術史的味道。
《天下》說:「道術將為天下裂」,認為在古人那裡為「一」的道,到了後世則被分散為多,逐成了百家之學。於是《天下》分述墨翟、宋鈃、田駢、老聃、莊周等人的學說,以闡明諸子對古道之一偏的把握。在談到老子一派的學問時,《天下》言:
以本為精,以物為粗,以有積為不足,澹然獨與神明居。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關尹、老聃聞其風而悅之。建之以常無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謙下為表,以空虛不毀萬物為實。
這段話是說:以內在的「本」為精一,以外顯的物為粗糙,認為強調積累的方法有所缺陷,內心則恬談地獨自與神明共處。這是古代道術的內涵之一,而關尹和老聃對這種思想很是喜歡。他們的學說,以「常無有」為基礎建立,又以「太一」為內核;(這一學說)以柔弱謙下為外表,又以空虛不毀傷萬物為實質。
《天下》此言,基本符合老子學說的面貌。「以本為精,以物為粗」可以用「樸散則為器」(《老子·第二十八章》,以下引《老子》只注章次)作注;「以有積為不足」,可以用「為學日益,為道日損」(四十八章)作注;「濡弱謙下」可用「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二十八章)等語作注;「空虛不毀萬物」可用「衣養萬物而不為主」(第三十四章)等語作注;「澹然獨與神明居」可視作莊學評語。這段評語整體並不難理解,但有幾個問題還是引起了從古至今連綿不絕的討論。
二
首先是「關尹」。是否真有其人?其姓甚名誰?其鄉裡何在?這些問題至今沒有定論。《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說:
老子修道德,其學以自隱無名為務。居周久之。見周之衰,乃遂去。至關,關令尹喜曰:「子將隱矣,強為我著書。」於是老子乃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餘言而去,莫知其所終。
在司馬遷的記載中,關尹是某關卡的頭子,名喜,「尹」是職稱。他本著沒剝到錢就算丟的原則,讓老子寫了一篇五千言的文章作為出關費。然而,「關令尹」或「關令尹喜」的稱呼是秦以後才有的,在秦以前的著作中,多稱「關尹」。如《呂氏春秋·不二》言:「老耽貴柔,……關尹貴清,子列子貴虛」;《天下》又言:「關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其他,年代不明的《列子》有稱「關尹喜」;成玄英疏《莊子》云:「姓尹名喜,字公度……是老子弟子」;高秀注《呂氏春秋》曰:「關尹喜,師老子也」。
雖然關尹的姓名眾說紛紜,但應該確有其人。從關尹「貴清」這一點來看,應屬道家一派,與老子或有師承關係。
三
其次,是「建之以常無有,主之以太一」一句,也是我們今天討論的重點。
「建之以常無有」,很容易關聯到老子的學說,產生爭議的要點在於對「常無有」的斷句和理解。首先要明晰一點,「常」這兒不是平常的意思,「常」原作「恆」,是恆常和久遠的意思,漢代為避漢文帝的名諱而改為「常」,這在出土的馬王堆帛書《老子》中可以得到證明。
「常無有」,其一可以斷為 「常、無、有」,三者並列。此三字在《老子》中都是高頻詞,如《老子》言:「有無相生」(第二章),「有生於無」(第四十章),「復命曰常,知常曰明」(第十六章),等等。不過「常」字接名詞時往往用作形容詞和副詞,所以這一種斷句不甚合語法。
其二,可以斷為「常」之「無有」或是「常無」之「有」。如成玄英疏:「以凝常(凝常意為經常)無物(「物」指「有」)為宗」。把老子的宗旨看作是以空虛的 「無有」或「無物」為恆常,實屬曲解,老子言「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第一章)、 「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第四十章),是既肯定「無」,也肯定「有」的。
其三,可以斷為「常」之「無、有」,即理解為「常無」和「常有」。這種解釋從宋代開始,也是最為普遍的一種解釋。《老子》言:「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第一章),可以作為這種斷句法的證據。不過,帛書《老子》此句作:「故恆無欲也,以觀其妙;恆有欲也,以觀其所徼。」「恆無欲」、「恆有欲」和「常無」、「常有」又略有差別。
「主之以太一」,成玄英疏云:「太者廣大之名,一以不二為稱。」「太一」在此為至大無外、獨一無二的含義。這一句爭論的要點在於,《老子》中並無「太一」的提法。
《老子》多有言「一」,曰:「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三十九章);「道生一」(四十二章)。亦有言大(大、太、泰,古時可通),曰:「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二十五章)但未言「太一」。
不過,先秦其他典籍中常有「太一」出現。如《呂氏春秋·大樂》言:「太一出兩儀,兩儀出陰陽」;《莊子·列禦寇》言:「太一形虛」。這些文獻中的「太一」,和《老子》中「道」的含義類似,所以「主之以太一」的「太一」,或即是「道」的代名詞。
四
對「建之以常無有,主之以太一」一句的爭論,在《太一生水》和《恆先》兩篇文獻出土之後,又有了新的轉機。
1993年,湖北省荊門市郭店一號墓出土了郭店楚簡,其中有一篇道家佚文被命名為「太一生水」,其開篇言:
太一生水。水反輔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輔太一,是以成地。天地復相輔也,是以成神明。神明復相輔也,是以成陰陽。陰陽復相輔也,是以成四時。
《太一生水》言「天道貴弱」,重視「水」的作用,和《老子》的思想多有契合。不過,其「反輔」、「相輔」的宇宙生成方式以及對「陰陽」、「四時」等觀念的雜糅,與《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四十二章)的思想相距甚遠。
李學勤先生首先推測,《太一生水》就是關尹的作品。進而他認為「建之以常無有,主之以太一」一言,前半句指的是老子的學說,後半句則是指關尹的學說,這樣就可以解釋《老子》裡面未言「太一」的問題了。
(各種《太一生水》的宇宙生成模式圖)
不過李先生的這一推測,雖然具有啟發性,卻是站不住腳的。《天下》記述了關尹的思想:
關尹曰:「在己無居,形物自著。」其動若水,其靜若鏡,其應若響。芴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嘗先人而常隨人。
其中並沒有關於宇宙生成的理論,雖然談到了「水」,但著重於其「趨下」、「不爭」的特徵。所以李先生的觀點,證據還顯不足。
除了《太一生水》外,1994年上海博物館收藏的楚簡,其中的《恆先》一文也給這一問題以新的啟發。「恆先」是書於竹簡背後的篇題,恆先言:
恆先無有,樸、清、虛。……有「域」焉有「氣」,有「氣」焉有「有」,有「有」焉有「始」……氣是自生,恆莫生氣。氣是自生自作……濁氣生地,清氣生天。
「恆」,簡文原寫作「亙」(即「亙」),學者釋讀作「恆」。不過裘錫圭先生指出,戰國文字中 「亙」又有當作「亟」的用法,「亟」亦即「極」,所以會出現「恆」、「極」互訛的情況。如《繫辭》裡的「太極」在馬王堆帛書本裡就被寫成了「大恆」。
「恆先」或應讀為「極先」,「極先」就是最初,「極先無有」,不是說宇宙最開始什麼也沒有,而是指一種混沌未分的狀態。《老子·二十五章》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即是此意。
「恆先」,又可以簡稱為「恆」,如「恆莫生氣」裡的「恆」為「恆先」的簡化。於是,「恆先無有」可以簡化為「恆無有」,「恆無有」本應讀為「極無有」,而「常無有」本寫作「恆無有」。
可以推測,《天下》裡的「常無有」或為「極先無有」之意。《老子·二十五章》接著說:「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 「常無有」,即對宇宙之初「道」的狀態的描述。
五
《恆先》提倡無名、無事、無欲、無思、知止,主張樸、靜、虛,這些和《老子》的精神是契合的,但其「濁氣生地,清氣生天」的氣化生成理論又是《老子》所無。
和「太一」的情況類似,《老子》裡並沒有直接出現「常無有」的提法。《恆先》和《太一生水》可以看作是道家後學的作品,但沒有更多的證據表明它們是老子和關尹的學說。那麼,《天下》是否把道家後學的理論當成了創始人老子和關尹的理論;或者是借用了道家後學的概念,也未可知。
出土文獻中接連出現《太一生水》和《恆先》兩篇文章,似乎不僅僅是一種巧合。關於老聃、關尹「建之以常無有,主之以太一」的謎題,還有待學者們繼續探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