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首席人物觀(ID:sxrenwuguan),作者 | 殷萬妮,編輯 | 江 嶽
4月1日,《阿飛正傳》在臺灣重映;修復版《白髮魔女傳》、《夜半歌聲》在香港重映;修復版《霸王別姬》原定於同日在韓國重映,受疫情影響,或將延至5月公映。
這一天,是張國榮的忌日。紀念,由這一天起,卻不止於此。
老電影的重映,印證了張國榮的被追憶並非簡單源於粉絲神化與媒體追捧,而在於作品本身。在偶像製造流水線越來越成熟的年代裡,張國榮式的純粹,愈顯珍貴。
1、勇氣
每年4月1日,香港中環,東方文華酒店樓下,總會有人送上鮮花、照片和明信片。
17年前的這天,張國榮從酒店24樓縱身一躍,與「非典」共同成為那個春天裡的殘酷記憶。17年後,港島再度捲入新冠疫情,此時,人們的緬懷,便又多了一層深意。
張國榮並不懦弱。
1986年,他參加勁歌金曲典禮,一出場便被譚詠麟粉絲的粗鄙罵聲逼回後臺。三年後,他在黃霑、倪匡、蔡瀾主持的《今夜不設防》節目中提及此事,稱:「沒有人可以讓我沒辦法幹下去,如果我真的不幹這行的話,那是我自己光榮地走出來!」
半年之後,他以無比耀眼的方式暫別歌壇。1989年12月起,他在香港紅磡體育館連開了33場演唱會——那年,他33歲,事業正在鼎盛期,粉絲遍布亞洲,在韓國舉辦的個人演唱會,一票難求。
站在紅磡體育館的舞臺上,張國榮說盡了告別的話。
「當我看回以前的記錄,有些光輝璀璨,閃閃生輝的明星、前輩,他們在最輝煌的時候告別,而到現在我們仍然記得他們,所以我知道我這個選擇是不會錯的。」
「你們會不會好快就不再記得我了?我不是一個貪心的人,我只希望,如果你們的朋友問起你們,八十年代香港歌星裡面有哪些人,你們隨便提起我,我就很滿足了。」
「我想在最多掌聲的舞臺上面告別。我珍惜今晚的每一刻,也都珍惜在座每位朋友對我付出的感情。你們來送我,我很滿足,謝謝。」
張國榮隨後消失了5年。他在溫哥華買了一處別墅,四周罕見居所,視野開闊,清晨醒來,站在陽臺上便可以看到遠處的山脈,天邊的飛雲。但僅僅6周後,他便意識到這樣的退休生活來得太早,此時,於他而言,香港才是天堂。
1995年,張國榮復出歌壇,推出的專輯《寵愛》,銷量位居IFPI香港分會公布的全年唱片銷量榜榜首,被媒體稱為「救市之作」。
讓他大放異彩的是1997年。7月,他前往北京,出席慶祝香港回歸大型文藝晚會;12月,因《春光乍洩》被提名金馬獎影帝。於他個人而言,最有意義的一瞬間出現在1月的「跨越97」演唱會上。
站在8年前告別過的舞臺上,他又一次向世人展現了自己的勇敢。他把《月亮代表我的心》送給了生命中摯愛的朋友和親人:母親和唐先生,以及現場所有的歌迷。
香港在1991年才將「同志行為」移出刑事犯罪行列,1997年時,香港社會對同性伴侶的接受程度並不高。這份坦率,叫人動容。
2、偏見
張國榮曾經是王晶唯一看走眼的演員。
張國榮在《英雄本色》中的表演很精彩,但他與周潤發同時在戲院出現時,觀眾反應全然不同,「周潤發出來就鼓掌,他一出來就』噓』,我心想那怎麼紅啊?」王晶就此判斷,性取向將成為張國榮發展的極大障礙。
而世人對張國榮的偏見,更多緣於他扮演的那些性別模糊的角色。
1997年的《春光乍洩》即是如此。它讓張國榮大放異彩,也給他帶來了殘酷的陰霾——波折、誤解、偏見、攻擊隨之而來。
電影拍攝的第一場就是做愛戲份。
梁朝偉一度心生退意,他沒有做好心理準備。見梁朝偉在床上痛苦地躺了整整兩天,張國榮勸慰,「那只是工作而已!只是一場很平常的激情戲。我不會真的愛上你,也不是要你真的同我做愛。你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圖:開頭片段拍攝
到了開拍那天,場景、攝影機、燈光通通布置好,梁朝偉依然面色慘白。
他圍著浴巾,靜靜地坐在那看著張國榮。張國榮大大方方把浴巾移除,說,「來吧。」關於這場親密戲,王家衛和劇組還未想好哪個角色在上面。張國榮又主動了一步,躺在床上,梁朝偉終於放下顧慮,說,「Okay,那就來吧。」
保留底褲成為梁朝偉最後的堅持,拍完那場戲,他發了幾個鐘頭的呆。但後來他表示過懊惱:如果重新再演一次,會「放掉」底褲,表現得更專業。
床戲之外,張國榮亦努力為角色何寶榮爭取空間。
這並不是一個討喜的角色:沒有正經工作,朝三暮四,涼薄遊移,於夜夜笙歌中放縱著自己的生命。電影更多的講述視角來自梁朝偉飾演的黎耀輝,後者踏實工作,專一細膩,不求其餘,只期許一段穩定的愛情關係,與他室內共舞,或者去遠方看瀑布。
但張國榮賦予了角色更多內涵。
他在任性自私中加進了孩子氣,讓何寶榮在寂寥與無邪之間移遊,多出純粹的赤子質感,猶如人性的兩面。
其中有組車內的鏡頭。何寶榮以傷勢需要照顧為由,找黎耀輝幫忙,這是二人分手後的一次重聚,關係可疏可密,如何捅破這層窗戶紙,要看演員功底。
張國榮的表演出乎常人意料,他想要梁朝偉餵煙,卻沒有直說,而是呆呆地盯著兩隻打石膏的手,才抬頭看一眼梁朝偉,看對方無回應,又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再轉頭盯著梁朝偉,直到對方望向他。
短短二十秒的戲,可憐-期待-失落-滿足,多種情緒流轉其中,餵煙之間,無需言語,二人的心意即刻確定。隨後,何寶榮倚在黎耀輝的肩頭,喧囂紛擾,皆被二人甩在身後。
但凡觀察過孩童如何吸引親近之人注意力的人,大概都能看懂張國榮這段設計的精妙。
在聲音和腔調的處理上,張國榮同樣下功夫。他在劇中與黎耀輝吵鬧時,尾音偶爾會拖長和上挑,一句「我不想講啊,怎樣...」,細微之處可見挑逗、撒嬌的暖意。
事實上,此時出演何寶榮的張國榮41歲,早已不是少年。
但他的少年感並未隨時光消逝。他留在螢屏裡的形象,永遠是一雙標緻的桃花眼,仿佛盛滿一汪春水,任四季流轉,不減風情。而他的五官亦雜糅著少年稚氣與性感風情,鼻子翹而立體,嘴唇飽滿,下巴方正纖小,頗有東方的典雅之美。
即使此前何寶榮的種種行徑招人討厭,但何寶榮與黎耀輝離散後,抱緊愛人毯子,哭得顫抖無助的模樣,讓觀眾恨不起他,反倒怪起決絕棄他之人。
林青霞後來形容這部電影,「梁朝偉是完美無缺,張國榮是神來之筆。」梁深沉靜謐,張絢爛濃烈,二人宛如天作之合。
然而,1997年,王家衛憑藉此片拿下坎城最佳導演獎,梁朝偉奪得金像和金馬獎雙料影帝。只有張國榮,一無所獲。
在金像獎典禮上,梁朝偉說,「謝謝這麼好的對手張國榮,否則我沒有機會拿這個獎。」
可惜,除了搭檔的致意,外界甚至業內的主流態度都是嘲諷何寶榮這一角色,張國榮在連帶著一起被嘲諷。
1997年金馬獎,張國榮因被提名影帝出席典禮。
頒獎嘉賓秦漢公然表態,「那種男人愛男人的戲?開玩笑嘞,我演不來......」評委、影評人乃至觀眾都統一了偏見:他本就是同性戀,演好不足為奇。
1998年的金像獎頒獎典禮上,黃子華、吳鎮宇、張達明三人表演了反同小品。演員說完臺詞「看到男人和男人熱吻會嘔吐」,臺上不停便傳來嘔吐聲,期間攝影師別有用心,給了張國榮四次特寫鏡頭,而張國榮只是回以溫厚鎮定的笑容。
對於偏見,他早已習慣。
3、真實
如果以當代娛樂工業流水線的標準來看,張國榮顯然不是完美偶像。
他活得很真實。
他熱愛打麻將。在《東成西就》劇組,他經常和林青霞、王祖賢幾個人組局,張國榮自詡東邪,要打敗「東方不敗」林青霞,沒想到林青霞牌技差,牌運卻好,每打必贏。
他還舉辦過「國榮杯」麻將大賽,煞有介事地設立了獎盃和獎金,結果自己未入四強,只能站在一旁頒獎。
他善於找樂子。1993年,《東邪西毒》劇組在榆林沙漠中拍戲,大漠孤煙、黃沙蔽日,風光雖好,可劇組完全沒有娛樂設施。張國榮便開發出找西瓜的遊戲,頭天把西瓜埋到沙漠中挖好的洞裡,第二天再挖出來,可口冰涼。
沙漠沒有地標,前一天挖的洞常常「消失不見」,於是,張國榮常常帶領著張學友、梁家輝、林青霞、楊採妮、張曼玉在沙漠裡反覆埋西瓜、找西瓜。
他很簡單,確定的事情必全情投入。陳凱歌在香港文華酒店跟他講了霸王別姬的故事,他聽完,沉默,點起煙,手指微微顫抖,隨後答:
「不用再多說了。我就是程蝶衣。」
1992年2月,張國榮北上試妝。第一次來北京的他,剛出機場便跟導演陳凱歌提出,想去香山祭拜梅蘭芳先生。陳凱歌不解,但也隨了他,把他帶到梅先生墓前完成祭拜。
拜祭完後,一行人到頤和園聽鸝館吃飯。看見慈禧看戲的大戲臺,張國榮便問陳凱歌,「聽鸝是什麼意思?」陳凱歌答,「就是聽梅蘭芳他們唱戲,鶯啼婉轉呀。」
「噢……」或許是感慨於老先生唱了一輩子曲,還被人當作鳥,隨後一整天,張國榮再沒開心過。
敬畏心被他用到了戲裡。
他苦學京劇身段,發燒近40度,還在壓腿練功。《貴妃醉酒》一折,一般都是由具備武功底子的刀馬旦應工,但張國榮本人演了下來,尤其其中一個「舒廣袖」的旋舞臥魚動作,為一氣呵成。
劇中演員有位京劇名家,拍戲當天與張國榮搭戲,悄悄找工作人員打聽「這人學了幾天戲」,後者答:「沒學過戲,香港明星來著」。
華語電影的巔峰不過如此。1993年,張國榮、鞏俐、陳凱歌一行人憑藉《霸王別姬》徵服坎城,那一夜,代表華語電影的他們站在夢幻紅毯上,氣場全開,意氣風發。
那也成為華語電影的巔峰時刻。多年之後,中國明星們在各大國際電影節上刷臉,卻多與作品無關。承載著專業電影人夢想的紅毯,生生淪為明星們爭豔的秀場。
張國榮沒能見到這種「下沉」,也所幸,他沒有見到。
曾志偉曾經如此感慨張國榮的專業與靠譜,「哪個戲如果找不到男主角了,找張國榮,準行。」
位列香港四大才子的黃霑更是誇讚:「和他的才華比起來,他的容貌不值一提,和他的人格品質比起來,他的才華又不值一提!」
《霸王別姬》劇組工作人員裡有一對京劇界的夫妻,女方常常遭受家庭暴力。
殺青宴當晚,張國榮喝到微醺時,這對夫妻前來敬酒,張國榮拍案而起,指著男方:「你要是再打老婆,我就叫我香港的朋友來收拾你!」當晚,男方很多武生朋友也在場,如果真動手,張國榮肯定吃虧。
4、休止符
張國榮病了。
2002年,張國榮首次在公開場合,談及自己胃酸倒流的病情,但他並未過多提及抑鬱症。當時,他已經開始就醫,不便去醫院,他便把醫生請到大姐張綠萍家。
但效果並不好。
他睡眠變得很差,胃疼也常常讓他直不起身來,嗓子腫得厲害,與朋友通電話,聲音沙啞得讓人聽不清楚講了什麼。期間,張國榮出席活動只能儘量不出聲,以微笑應對公眾。
藥物帶來的副作用,包括頭痛、嘔吐、眩暈也同時糾纏著他。他一度與大姐傾吐心事,「我怎麼會抑鬱啊,我又有錢,又有這麼多人疼愛我,我又這麼開心。」
香港媒體露出了嗜血的那一面。他們開始大肆猜測張國榮的病因,「拍戲撞邪」、「人戲不分」、「導演夢破碎」、「感情生變」、「心理脆弱」……以往的偏見又重新打磨成鋒利的弓箭。
弓弦早已繃緊,而他就是靶心。
張國榮性情也起了變化。2002年,在上山詩納的婚禮上,他重逢張曼玉,對她說:「我非常渴望跟你再合作,但可能我已經不夠英俊扮演你的愛人。」張曼玉一時語塞,震驚到除了連聲說:「你一直很棒」,不知如何安慰。
他也奮力掙扎,甚至努力為身邊人幫忙。
2002年服用安眠藥自殺未果的當月,他參加了支援劉嘉玲聲討《東周刊》的集會,站在梁朝偉身邊。
2003年3月7號,張國榮在一間私人會所為次日的慈善SHOW做準備,被電臺主持人查小欣偶遇,「到今時今日你還用為一個主禮嘉賓去讀稿嗎?你出來都不用說話,一見到張國榮,全場已經掌聲雷動了。」他說:「不是的,既然答應了就要做到最好。」
次日,百事音樂家族慈善演唱會如期舉行。那成為他最後一次出席公開活動。
4月1日下午,張國榮給經紀人陳淑芬打了電話,「你來接我一下」,在她要放電話時,依稀聽見他說「想趁這個機會看清楚一下香港」。得知後者抵達酒店,他從24樓躍身而下——這讓他得以保全最後的尊嚴,陳淑芬立即叫人保護好現場並報警,狗仔隊未能捕捉到他最後的模樣。
有人由這場離別聯想到《阿飛正傳》裡的那句臺詞:
「我聽別人說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能夠一直的飛,飛累了就睡在風裡,這種鳥一輩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死亡的時候。」
飛鳥落地,他飛向了天堂,也墜入了人的心裡。
故事開啟了新的篇章。曾經被他影響的人們,從17年前的愚人節開始接力。
每年如期出現在文華酒店的紀念品只是表象,藏在這些鮮花與懷念句子之後的,是一個個真實的個體。張國榮的去世,讓更多人開始思考偏見與救贖,以及更加宏大而永恆的命題:生命的意義是什麼?
粉絲們保持著活躍。17年前,張國榮粉絲組成的RED MISSION以及其餘團體,持續開展慈善項目,從汶川地震賑災捐款,到成立公益圖書館再到供應校園免費午餐,面對災難、貧苦與疾病,他們從未退縮。
更多人在張國榮逝世後才開始真正去了解並喜歡他,這群人甚至有了專門的身份:後榮迷。
香港中文大學助理教授洛楓主持的一項調查顯示:在2003年後了解和喜歡上張國榮的人數,遠遠超過了此前任何一個階段的粉絲規模。他們當中以90後大學生和00後為主力。
當人們懷念過去時,也是某種程度上表達對當下的不滿。
在偶像製造流水線和追星體系越來越成熟的今天,粉絲文化本質更趨向於商品文化,流量成為一切的核心。
張國榮所處的時代,藝人要有演技,有唱功,並且有持續產出的能力,才會被人看見。
如今,當娛樂圈失去了慢慢培養藝人的土壤,所有人都在尋找捷徑。人設、資源、營銷,數據,這些因素的權重,在當代成功學中,遠遠高於代表作。只有綜藝感,甚至只有一張漂亮臉蛋的明星,照樣可以活得很好。
被裹挾於商業之中,利益橫在眼前,偶像自然難有自我、理想與格局,又何來穿透時代的影響力?
而隨著其中風險提升,越來越多的偶像明星選擇不表態。他們不再為關心的議題發聲,不再為非正義的討伐而行動,當然,也不公開談及自己的性向,甘願任人裝扮,配合商業,演好「人設」。
從這個角度來看,偶像正在從時代與風潮的引領者,變為被動的討好者。
拍攝《霸王別姬》時,陳凱歌說了一句讓張國榮為之動容的話,「現在是九二年,不是二九年,那所以應該是不會像從前那麼敏感。」
可惜,2020年,在二十八年後的今天,舞榭歌臺,糜麗絢爛,紛擾喧囂,卻再也不找不見一個奔放自由又清明優雅的赤子,只落得一片空虛與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