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還不能排除有人在清廷與馬戛爾尼使團之間有意無意作梗。嫌疑最大的當屬同時參加慶壽典儀的葡萄牙、西班牙、荷蘭等國使團。因為多年競霸海上,他們與英國已成世仇,更不願意經營多年,利益豐厚的對華貿易讓英人染指,而依賴多年與清廷權臣的熟稔,樂於提供東印度公司各種動向消息。
事實上馬戛爾尼一到熱河已經感覺到他們的敵意,也從未向這些歐洲同行諮詢、請教與清廷交際的經驗教訓。
另外就是擔任拉丁文翻譯的傳教士。他們擔負著翻譯雙方交往的信件甚至對話,熟知此中的微妙和機密。
例如馬戛爾尼一再提及的「老教士」錢德明神父(Joseph-Marie Amiot,1718~1793),他是耶穌會士駐華最後一任會長,也是解散耶穌會後決定留居中國的人,深得乾隆寵信。但畢竟是在法國土倫出生的,而且翻譯過《孫子兵法》,熟悉中國謀略哲學。
翻譯《孫子兵法》的法國傳教士
錢德明
使團出發前遍歐洲尋找中文翻譯時,就有人推薦過法國幾位在中國居留多年的耶穌會士。佩雷菲特說:「但他們不願要法國人。難道他們會不為我們永久的對手法國服務,而來為喬治三世服務嗎?」即便他們完全出於善意,想磨平雙方來往文件中不為對方所喜的稜角與措辭,都可能造成或者加重彼此的誤解,何況稍加手腳呢?
這並非出於揣測。佩雷菲特在《和傳教士初次見面》一節的描述加深了我們這方面的印象。他說:馬戛爾尼沒有料到,欽差大臣徵瑞再次拜訪時,隨同竟有六名「留有絡腮鬍子的歐洲傳教士,他們的衣著都像中國官員——他們已是中國官員。」
其中就有事先有人提醒他要特別提防的葡萄牙人索德超,當時正任欽天監監正,而且因為英使來臨剛剛提升為正三品。其餘還有來自法國、義大利的以及方濟各會、遣使會和奧古斯丁教派的修士,都是奉命作翻譯翻譯的。
這使馬戛爾尼感到不安和焦慮:
「這些在中國因其科學知識或技能而被接納的外國人,只能使皇帝更加相信他的國家不需要國外新帶來的東西……既然一些外國學者不停地為天朝帝國的最高榮譽提供無償服務,那乾隆皇帝又為什麼要對英國使團的要求作出哪怕是點滴的讓步呢?難道不是英國人把兩名期待有幸能為天朝效勞的遣使會士一直帶到天津的嗎?」
見面後更加相信此非善輩,於是故意不用傳教士通用的拉丁語而是英、法語,以使索德超在中國大臣前面窘困無言,開始用拉丁語與身旁義大利的傳教士交談。馬戛爾尼懂拉丁文,聽出他在把英國人的所有不好看法都說出來。
「我正在跟欽差大臣說我希望能重返北京時,索德超便放肆地表示反對。其他的傳教士對他這種行為都顯得十分吃驚。」馬戛爾尼讓法國人轉告索德超,說由於他本人不懂葡語,「不得不謝絕他的效勞,他對此感到十分惋惜。 」
這不過是西方各國在中國爭風吃醋的一個小插曲,類似事例一直伴隨著英國使團,因為他們實在離不開翻譯,遂把斯當東12歲的兒子小託馬斯鍛鍊成第一個熟悉中文的英國人。至於吹噓說他「只用兩個月便把中文學得滾瓜爛熟」,甚至可以書寫給皇帝的呈文。聽來也蠻像是「天方夜譚」,也許正是為了遮掩其間的錯失。
值得一提的是,後來正是此位「神童」,在英國議會為是否發動第一次「鴉片戰爭」,投票僵持不下時以「中國通」身份投下了關鍵一票,力主入侵中國,對中英關係危害甚巨,後話再說。
當日的漢語神童,日後鴉片戰爭的推手
小斯當東
當時乾隆還賦詩一首,題目是《紅毛英吉利國王差使臣馬戛爾尼奉表貢至,詩以志事》,作為特別贈品送給使團:
博都雅昔修職貢,英吉利今效藎誠。
豎亥橫章輸近步,祖功宗德逮遠瀛。
視如常卻心嘉篤,不貴異聽物翊精。
懷遠薄來而厚往,衷深保泰以持贏。
此詩收入他的《御製詩》第五集中。前兩句是說葡萄牙(博都雅)人老早來了,英國人今天也來表示好意。傳說中帝堯時代命臣子豎亥負責南北走向,橫章負責東西走向的國土丈量。畢竟只丈量了中土,難得他們遠涉重洋,這是祖宗恩德帶來的福澤呀!雖然他們也算平常,但是內心友善向化,倒不在乎禮物是否貴重精美。不管如何按照既往政策,都應該誠心歡迎他們。
我曾經在一篇文章裡說過:乾隆做詩雖多,卻無好的。這首詩也不例外,詰屈聱牙,亂掉書袋,不易讀懂。雖然語句中有一些放不下的皇帝架子,但整體來說是表示對於馬戛爾尼及其使團的表現感到滿意和讚許的。
何偉亞說:在馬戛爾尼 12月23日給東印度公司匯報中,「也十分肯定地認為,直接面見皇帝已經產生了一系列好結果,尤其可獲得應邀派遣第二個使團入華的機會。」這與後來斯當東記述中發洩的滿腹怨恨大有不同。
值得思考的是,當年參與此事的各國使節和西洋傳教士很多,卻只留下了馬戛爾尼使團的人自說自道的記述,與清史資料簡明扼要但又雲山霧罩的說法自然對不上榫,給釐清史實真相平添了許多歷史懸疑。
引發英國人抱怨或後世大陸學人或者激憤或者惋惜的兩大重點,就是「叩頭風波」和拒絕「先進禮品」的事兒了。
叩頭與否所以成為「儀禮之爭」的焦點,主要是馬戛爾尼本人的含混和斯當東報告的渲染。在秦仲龢譯本加的附註裡,引用了乾隆御史管世銘《韞山堂詩集》中的一首詩:
「一到殿庭齊膝地,天威能使萬心降。」
證實他們當時確實也一起叩頭了。
何偉亞還說:從嘉慶接待阿美士德使團的交涉到陳康祺記述,一直到晚清李鴻章主持外交時,為儀禮問題查詢檔案,都異口同聲說馬戛爾尼恭行過三拜九叩禮節,顯與斯當東所述不同。
何偉亞甚至還發現臺灣中央研究院院士黃一農在2007年《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發表一篇《印象與真相——清朝中英兩國的覲禮之爭》,提要言:
「乾隆朝英使馬戛爾尼來華事件中最引人注目的覲禮之爭,一直是學界的世紀之謎。本文根據龐雜的清宮檔案和散見於歐、美各地的西方原始材料,嘗試深入析探各文本和圖像的形塑過程及其作者的主觀意識,新發現當時或為提供雙方稍後各自表述的空間,遂協議先在入覲時行略加修改的中式禮節:雙膝下跪三次,每次三俯首深鞠躬,但不叩頭;緊接著在呈遞國書時,則用英式禮節,單膝跪地,親手將國書交與皇帝,但免去吻手禮。
「又由於馬戛爾尼否認雙膝跪叩一事,亦與一八一六年來華的阿美士德(William Pitt Amherst,1773~1875)使團及一八三三年的律勞卑(William John Napier,1786~1834)使團有直接或間接的關涉,故文中也將討論這些與覲禮相關之衝突在鴉片戰爭以及晚清的對外交涉中所曾扮演的角色,並嘗試辯明歷史真相與印象間的分際。」
換句話說,正因斯當東報告把所以無功而返一切歸咎於「叩頭儀禮」,並對圍繞於此的紛爭渲染過甚,才引發後來兩次使團都因拒絕叩頭而未獲皇帝召見,無功而返,最後導致中英交惡的。為此英國人還有專門名詞Kowtow。《牛津英語詞典》表明這是在嘉慶十一年(1806年)才出現的。
其實跪拜與否,與其說是中外「儀禮之爭」,不如說是宗教儀禮分歧。天主教只跪不叩,因為《聖經·列王紀下》耶穌已經說過:
「不可敬畏別神,不可跪拜事奉他,也不可向他獻祭。」
伊斯蘭教則既跪且叩,但是都只針對自己崇奉的唯一神,而非世俗禮節。
而中國跪叩本為世俗敬奉祖先禮儀,後來延伸到君父,儒家理學「尊王」,皇帝也就成為儒家宗主,自然更應跪叩,但絕非事奉獻祭於他神。
佛教亦有跪叩之儀,至於藏傳佛教「磕長頭」的虔敬禮佛則已把跪叩儀禮發揮到了極致。所以其中的「文化衝突」只是宗教隔膜,而非地位高下。
有趣的是晚清曾經入宮的英美人士並不認為叩頭是一種侮辱。例如為慈禧畫像的卡爾女士1905年說:下跪和鞠躬並不意味著任何奴隸方式的下屬關係,而只是對君主表達感激之情的一種「傳統」方式。
溥儀的家庭英文教師蘇格蘭人莊士敦(Reginald Johnson,1874~1938)曾寫過一部《紫禁城的黃昏》,後來獲得奧斯卡獎的電影《末代皇帝》部分取材於此,著名演員彼得·奧圖爾(Peter O'Toole)飾演他的角色。他也認為應把磕頭視為一種行為方式和禮貌舉止。如果服飾得當,並受到專門培訓,在前皇帝生日時他也會磕頭的。這也算是對中英「磕頭之爭」的最後回應,因為那時已到民國,中國也廢除了官方儀式上的磕頭禮儀了。
《末代皇帝》
彼得·奧圖爾飾演的莊士敦
其實中外之間的「儀禮之爭」初始於順治十年(1653 年)俄羅斯羅曼羅夫王朝的米哈伊爾三世(1613~1645年在位)首次派服役貴族費·巴伊科夫出使中國,希望藉此探明中國基本情況,以便順利通商。就是因為拒絕按中國禮儀叩頭,未獲召見,無功而返。
同年康熙十四年(1675 年)沙皇阿列克謝·米哈伊洛維奇(1645~1676年在位)又派斯帕法裡率使團到北京,就「儀禮問題」提出折中方案。使團全體成員在覲見皇帝時。行三拜九叩禮,中國大臣對沙皇畫像則同樣禮節。因此順利完成使命,所獲甚多。以後多次使華,皆從此禮。
再往前說,則有正德十二年(1517年)葡萄牙使節皮雷斯和安特拉德抵達廣東屯門。當時的廣東按察司僉事兼署海道事顧應祥《靜虛齋惜陰錄》記錄其事說:三堂總鎮太監和總兵聞知而來,葡使遠迎,「俱不跪拜」。總督御史來後,將葡使的華人翻譯打了二十棍,又把葡使送到光孝寺去演習禮儀,「第一日始跪左腿,第二日跪右腿,三日方叩頭,始引見。」這還是對待地方官員。
順治十二年(1655年)荷蘭東印度公司派戈伊爾(Pieter de Goyer)和凱瑟爾(Jacob Keyzer)出使北京,要求通商。據梁廷枏(1796~1861)《粵海關志》記述, 10月2日,經過儀禮培訓的兩使節在皇帝前逕行三跪九叩大禮,也被順利允準「八年一貢」,後又改為「兩年一貢」。
事後荷蘭人對這次「朝貢「作了總結:使節帶回的贈禮價值f.123,367.0300,銷售貨物所得f.78,736.0505,總計f.212,103.0805;沒有出售的剩餘貨物f.15,466.0612,總計贏利f.196,637.019,充分展示了對華貢使「薄來厚往」的好處。難怪葡、荷等老牌帝國主義會熱衷「使華」,軸艫不絕,相望於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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