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瓊大半年,從北移居到南,遠及兩千餘公裡,很安穩地適應了這裡的生活。唯花園一直空著,栽什麼枯掉什麼,或種子不願意發芽,鑽進土裡再也不見出現。究其因,無非一場急雨,或為一場溫柔的颱風,或為一個大大的太陽,或為泥土粗礪……一抹煙雲、幾支桃李、數滴春雨、滿池碧水,幾為夢、為幻。但我還是毫無指望地夢想著,有一天我的花園能夠紅肥綠瘦、蝶兒來舞。
種薄荷吧。有人建議,薄荷是一種隨意栽植的植物,沒那麼嬌貴。
不嬌貴,便能生根發芽,多好。友贈我薄荷老根幾支。春風一來,隔年的薄荷芽頭活泛起,在花園的盆裡伸胳膊伸腿、舞之蹈之起來。隔一天去看,梗由蒼黃枯瘦而泛出生氣,梗上生發出青青的小葉片;再過兩天看,薄荷大樣已備:莖直立,鬚根纖細畢現,水平匍匐的根狀莖攀緣至花盆外。又過了幾天,分枝多起來,葉片長圓狀或橢圓形綠意豐滿,沿脈上密生出微柔毛,似嬰孩若隱若現的眉毛。澆水,有水灑落於葉,晶瑩立於碧綠,圓圓亮亮如春夜星子。
少時,老家良田沃土,成片成片大面積種植薄荷。三四月間,薄荷高於膝,莖修長,葉唇形,皆為綠瑩瑩一片天地。微風拂過薄荷田,特殊的清涼香味鋪天蓋地而來,想躲閃而不及。中午時分,一人獨自走過,陽光洩在薄荷上,蠱惑的美麗使人望見普羅旺斯的薰衣草。薄荷在五六月間開始頭刀收割。薄荷割了,掐段,陰晾乾,大鍋蒸餾。薄荷油順著杆滴入油桶裡,薄荷香彌散了整個小村莊。薄荷油貴重,兩三畝的薄荷收入足夠一家人大半年開銷。收集餘下薄荷水,存放起來,供一夏消暑用。
朋友圈友曬薄荷,梗與葉蔥蘢成一片片深綠色。只看薄荷圖片,就能感受到春風和春雨,感受到春意無止境蓬勃。晚餐時又見他曬:涼調薄荷。薄荷葉翠綠翠綠,水靈靈置於盤中。方知薄荷也可食用,這個功用讓我感到驚訝。又有新疆友留言道:新疆人用薄荷泡茶,薄荷可以衝出很好的一味涼茶。友人為我詳解:薄荷味道清涼,有醫用和食用功能;莖和葉也可榨汁服;葉5~10克,以熱開水衝泡,待香味溢出即可以飲用。
這又讓我好奇不已。花園裡摘下一隻只葉子,洗淨,晾乾,模仿朋友樣,涼調。著了醋,著了星點海南椒,綠翠紅豔,看起來萬物美好。揀一片入口,迫不及待咀嚼,薄荷的殊異清涼瞬時衝到鼻腔,眼淚「刷」地嗆下來,且有一股怪味沿舌邊擴散,口腔一時無法形容。多年來家鄉人植而不食,大概也是無福消受這種特殊味道吧。口味也有遺傳特性,我至今無緣食用薄荷,似乎已可解。
與薄荷同屬的荊芥,為北方人鍾愛,涼拌、熱烹、水焯、醃漬皆可。尤其做手工湯麵,摘上莖葉幾枚,洗淨下鍋,荊芥香透進面裡和湯裡,更是另一種滋味;麥收季,晚飯一味荊芥蒜泥調黃瓜涼菜,可以洗去一天的辛苦勞累。南方人對荊芥卻不甚了了,有人甚至以之為臭。「臭」在古代漢語中為「香」意,若是如此,倒沒有什麼異議,今人早已把古意忘盡,只把香味當臭用。南北對荊芥的理解和感受有大區別,「無緣」二字來解吧。
荊芥又叫貓薄荷,據說對貓有巨大的吸引力,貓遇之即醉。陸遊有詩《貓戲》云:「薄荷時時醉,氍毹夜夜溫。」這種醉,似乎為一物與一物的天生緣份。陸遊又有詩《題畫薄荷扇》云:「薄荷花開蝶翅翻,風枝露葉弄秋妍。自憐不及狸奴點,爛醉籬邊不用錢。」貓奴,即貓,陸遊大概妒這良緣,不羨神仙不羨仙,羨慕起做一隻貓來。貓與貓薄荷確為天然絕配,貓唯貓薄荷為愛。貓薄荷中有一種荊芥內酯,一旦進入貓的鼻腔,就會刺激貓的感覺神經元,觸發一連串性反應,貓聞到貓薄荷氣味便會醉倒。此時的貓薄荷如鴉片,讓貓沉迷於它,欲生欲死。是愛情嗎,也許是。其實這貓,無非是自己跟自己談了一場戀愛,無非是從一場孤獨趕往另一場孤獨的醉,無非是跌進了夢裡分不清楚,把夢當成了現實。只若餘秀華情詩中一聲聲「親愛的」,每一聲都那麼驚心動魄和傷感難抑。餘之愛情,無非是原始的野性想衝出所謂的枷鎖而不成功,最終發乎情止乎禮一一感性戰勝不了理性,只有落荒而敗。所謂愛情,說辭往往華麗而可惡,讓人嚮往而又不得不承受向而往時的磕絆。
口味隨緣,情愛隨緣,這世間所有牽絆與痴纏,有無皆安好,來去皆安然,淺喜或深愛,皆由一緣字來解。
有一年去信陽賢山,正值春天,山上的杜鵑花開到瘋狂,花香若隱若現,山間一派清幽空曠。山中有小寺,名賢山寺。進得寺院,迎門一棵枝丫冠如傘的老樹,樹下一老僧,擺了茶案握杯正飲。抬頭邀我。夕陽透過塵埃灑了我滿身,我落座,品茗,起身。老僧無一語,我無一語,心亦透。很多時候,人與外物僅一盞茶的緣分,再駐留無益。一盞茶之外,隔一程山水,留存一個永不可抵達的原鄉。
我還是種我的薄荷吧,夏天來了,尚可以之解暑。順便,也種點兒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