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的家在昭山腳下,出門不足百米便可直接登山。周末,去他那裡小聚,吃過晚飯趁天色微明,就獨自上山了。
▲《山市晴嵐》 盧七星/攝
昭山是故鄉著名的景點,因當年周昭王南巡登臨過此山,故而得名。後來,米芾也到過此山,見山中霧靄繚繞,提筆作畫,名曰《山市晴嵐圖》。故此,山市晴嵐便成了瀟湘八景之一。昭山不像南嶽,有山脈為梁奇峰為脊,只是由幾個不足兩百米高的小山簇擁而成。它突兀於湘中腹地,北臨湘江,南望衡山,景色俊秀,給故鄉增添了幾許詩情畫意。昭山古寺坐落於昭山主峰,建於唐代,歷經風雨,幾經修繕,古樸的神韻依舊不改。
▲昭山古寺 周燦黎/攝
我是從前山上山的,經過三十六道彎,登跨了二千多級由花崗巖鋪成的古蹬道,來到了寺廟門前。此時,天色已黑,寺廟門關,惟有淡淡的香燭味從門縫悄然傳出。廟門兩邊「諸惡莫作,眾善奉行」的對聯雖然沒有白日的分明,卻像紅外線一樣,審視著我和山下的人間煙火。
半圓的月亮升上天空,旁邊沒有雲彩,星星也離得很遠,樣子有些孤獨。再看看獅子嘯月、老虎聽經等景點,朦朧裡也有孤寂的模樣。倚著寺廟前的欄杆,山風從我的耳邊走過,它的足跡也顯得孤單。湘江的濤聲隱沒於山林裡,山林的鳥鳴隱沒於夜色裡,依依稀稀同樣有些寂寞。我無法游離這冷寂的環境,便打開思緒之門,讓它在天地之間去探尋記憶裡絲絲的溫暖。
▲李叔同
想起了弘一法師,也就是李叔同。這位集詩詞、書法、金石、繪畫、音樂、戲劇、文學於一身的大師,是永遠的高山。當年,魯迅和郭沫若等文化名人,以得到大師的一幅字畫為無上榮耀之事。他的《送別》之作,每每唱來,不免惆悵。眾所周知,大畫家豐子愷是他的學生。在老師的生前死後,豐先生都沒有超越老師。林語堂說,李叔同是我們時代裡最有才華的幾位天才之一,也是最奇特最遺世而獨立的人。張愛玲說,在弘一法師寺院的牆內牆外,我是如此地謙卑!弘一法師編撰的《四分律比丘戎相表記》和《南山律在家備覽略篇》,對佛教律學作出了傑出貢獻。
1905年,25歲的李叔同東渡日本留學,期間與一美術模特女子相愛,鸞鳳和鳴,情真意切。後來,該女子拋下在日本的一切,勇敢地隨同愛郎來到中國,彼此之愛依舊真摯。39歲時,李叔同毅然皈依佛門,出家於杭州虎跑「定慧寺」。可憐的日本女子尊重了愛郎的選擇,從此天涯孤旅。
一日清晨,弘一法師乘一扁舟靜遊西湖,那日本女子也乘舟排遣憂煩。兩船相遇,兩人相遇,日本女子呼喚:叔同。法師說,請叫弘一。女子再喚:叔同。答曰:請叫弘一。然後調轉船頭朝虎跑駛去。女子淚流滿面,孤零零地遙望著愛郎遠去的背影。想想當時那女子,孤獨和憂傷在她的心裡好比西湖水,舀不盡也流不斷!
▲蘇曼殊
月亮依然是孤獨的樣子,就像那亦僧亦俗的蘇曼殊。曼殊畢業於東京早稻田大學,為逃避父親替他辦理的婚事,20歲便悄然來到廣東新慧龍寺當了和尚。曼殊是他的法號,其真名叫蘇戩。曼殊有時袈裟芒鞋,行跡於鄉村僻野,有時西裝革履,出入歌榭舞廳,過著駭世驚俗的生活。
按照出家人的行為規範,曼殊可謂是一個大膽的突破者。他見到心儀的女子,發出感嘆:「還卿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剃時。」與心愛的女子分別後,他的表白更是令人驚嘆:「偷嘗天女唇中露,幾度臨風拭淚痕。日日思君令人老,孤窗無那正黃昏。」曼殊亦僧亦俗的生活,劉斯奮的《蘇曼殊詩箋注》是這樣說的:「他追求愛情,又把愛情視為精神束縛。他嚮往男女美滿結合,又把婚姻視為人生的牢籠。」這個孤獨而又矛盾的僧侶,在個性解放的追求裡,悲也是愛,愛也是悲。
曼殊的成就主要在詩歌上,小說也是風流倜儻。大凡看過他的《天涯紅淚記》的,便可知他是多麼的柔情似水。柳亞子的《蘇曼殊傳略》又是這樣說的:「在文學和藝術上,他有相當的天才,不可磨滅。在中國文學史上,我想總不好把曼殊的名字抹去吧。」這個孤寂的僧侶,35歲便圓寂了。
▲八指頭陀
雲彩和星星離月亮還是很遙遠。孤獨之月,使我想起我的老鄉八指頭陀。他18歲那年,見籬間桃花為風雨所摧,不覺失聲痛哭,想起自己悽涼的身世,忽然起了出塵之念,遂投湘陰法華寺出家,法號靜安。27歲那年秋天,他在阿育王寺作出了一個驚天動地之舉,在佛舍利塔前剜去幾塊臂肉燃燈,並燒斷左手兩個指頭供佛,自號八指頭陀。這種向佛的赤誠之舉,舉世無雙。
八指頭陀創立了中國佛教總會,任第一任會長。他的詩詞極美,「樓頭仙笛數聲遠,湖面青山一點清。到此風波詩壯膽,狂歌驚起老龍聽。」王闓運和楊度等名人與他時有唱酬。2011年,湘潭縣為他舉行了誕辰160周年的紀念活動,國內外50位高僧參加了紀念會。我受邀本可參會,因公務在身,未能前往。會後,我收到會務組捎來的紀念品:佛珠、黃馬褂、僧人布袋各一個,當然還有八指頭陀的書籍。至今,我將這些物品放在枕邊,夢裡仿佛蓮花盛開,芬芳悠悠。
▲曾祥平/攝
半個月亮已經掛在中天,雲彩無蹤,星星遠離。想起佛語裡常用的詞彙「指月」,於是我便用指頭指著月亮,心想也許這一指,可以暖暖月之孤獨。山風對我耳語,只見手指,不見明月。我說,指在月心也在我心!想想上述幾位高僧,就像高天之月,要走進他們的世界,必須經過幾重門。
第一是人格門。人格汙濁,言行必汙濁。人格清泉碧水,言行也是如此。三位僧侶的人格極高,所以他們的生活裡總有波瀾留下感動。
第二是學問門。三位的學問,不僅僅是文學的,藝術的,還有佛學的等等,而且門門精通,為諸多學者不能企及。
第三是精神門。這種精神就是愛國主義思想。三位僧人個個愛國,他們的作品和行為裡,憂國憂民隨處可拾。有人時常問我,愛國主義的具象到底有多美。我說,去去嶽陽樓,看看杜甫的《登嶽陽樓》和範仲淹的《嶽陽樓記》以及屈子祠就會明白。流淚了,感動了,銘記了,美就來了。
還有一重門要進,那就是孤獨之門。這重門絕大多數的人當然也包括我都進不了。八指頭陀詩云「孤與淡相倚」,一孤一淡是清苦與寂寞的縮影。孤獨是一種境界,如冰山之雪蓮,冷峻而幽遠。三位僧人在如此境界裡的大寫意,凡間看著美,佛門看著美,乾坤也是。
▲曾祥平/攝
不知不覺,我下得山來。朋友家前的池塘倒映著月亮的孤影。我坐在塘基上,八指頭陀的詩句浮遊眼前:「水清魚嚼月,山靜鳥眠雲。」今夜,魚或許害怕孤獨,不但沒有嚼月,連影子也沒有。山雖靜可沒有雲,鳥眠何方?今夜,我渴望是一朵譎雲,與月成雙。渴望縱然千裡萬裡長,離月亮還是很遙遠。我感到孤獨,記憶裡的溫暖好像也孤單,忽然記起外祖父的那張太師椅。外祖父坐在椅子上曾經寂寞的樣子就像今夜的月。母親也在椅子上坐過,她孤寂的樣子是在父親去世以後。
俱往矣,那青蔥的歲月,那激情的歲月,那動蕩的歲月,那多情的歲月,那感懷的歲月,那仰止的高僧,還有那把太師椅。又想起那張龍椅,曾經坐在上面的人或許是最孤獨的,也或許是最缺乏美感的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