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湖為濟南三大名勝之一,其景致之淳美與文化之深厚,在宇內早負盛名。
宋元之後,大明湖被譽稱為「江北獨勝」,吸引了無數達官貴人、名人學士前來遊賞吟詠,元代散曲家、朝廷重臣、濟南人張養浩甚至用「濃妝淡抹坡仙句,獨許西湖恐未公」,來為家鄉的大明湖鳴不平,足見大明湖在這位濟南先賢心目中的地位。
那麼,大明湖的魅力究竟何在呢?
徐培基山水畫《大明湖》
1
明湖之美,首在清雅。單一個清字,大明湖足以笑傲中華群湖。因為它是從濟南城區眾多泉水為源的,所以湖水之清純,也就難有其匹。
清人王初桐詩云:「卻看澈底琉璃滑,重把明湖號灈纓。」又一位清代人王允榛在其《北湖泛舟》中云:「千條楊柳數聲鷗,一片玻璃一葉舟。閒看魚兒遊鏡裡,不知人在鏡中遊。」便不約而同地把湖水比做纖毫畢見的玻璃、琉璃,致使魚兒如鏡中,「遊魚若空行,一一細可數」。(沈兆沄《遊大明湖》)
湖水清純如此,自然會使觀者生發親水的慾念,並被這清純柔柔地融解、淨化,從而轉為審美——好美的水,好美的湖喲!
清純之外,還有清涼。想那泉水從濟南南部山區潛流至老城區後湧突而出,源源注入明湖,那水溫自然要比夏季和春末秋初的地表水溫要低得多。明代曾居住於大明湖南岸的詩人王象春曾說:「(大明)湖出城中,擅奇宇內,異在恆雨不漲,久旱不凅,蛇不見,蛙不鳴……」
事實也的確如此,大明湖裡的青蛙是從來一聲不叫的,但上世紀70年代前大明湖北部的北園一帶,還是稻田藕池,阡陌相連,荷紅柳綠,蛙聲一片。據濟南民間傳說,乾隆皇帝下江南路過濟南時,住在大明湖畔。由於蛙聲喧鬧,難以入睡,一氣之下,乾隆下令禁止湖中青蛙鳴叫。從此,大明湖再也聽不到蛙鳴了。
諸如此類的明湖傳說給大明湖平添了不少文化意趣,卻並非科學,科學的解釋只能是,由於湖水水溫低,達不到青蛙發情的適宜溫度,所以它們就不會鳴叫。而與大明湖北臨的舊時北園一帶,陂塘曲水,猶勝江南。稻田藕池,連屬無際,亦高於明湖泉流,適宜青蛙正常生存,到了發情期,蛙們自然要情歌高唱了。
大明湖的清涼愜意,古人早就稱譽有加。北宋濟南「賢太守」曾鞏詩云:「左符千裡走東方,喜有西湖六月涼。」「何須辛苦求天外,自有仙鄉在水鄉。」(《西湖二首》)在《西湖納涼》一詩中,他欣然讚譽曰:「問君何處避炎蒸,十頃西湖照眼明。魚戲一篙新浪滿,鳥啼千步綠蔭成。虹橋隱隱松橋出,鷁首峨峨畫舫行。最喜晚涼風月好,紫荷香裡聽泉聲。」蘇轍則用「清境不知三伏熱,病身唯要一藤床。」(《環波亭》)來詠贊盛夏大明湖環波亭一帶的涼爽宜人。
有清涼世界如此,也就無怪乎清代濟南詩人任弘遠自豪地唱道:「生向濟南真厚福,青山綠水滿城堙。閒來一棹煙波裡,便是羲皇以上人。」(《明湖有感》)青山綠水,一棹煙波,身臨此境,人們自會生出「真賞在愜意,得此清涼境」(清.陳超《遊明湖》)的會心激賞。並在這會心愜意之中,「真賞」到大明湖「清涼境」的迷人魅力。
清涼之外,還有清淨。按說,一個城中之湖,周環市廛,自應喧囂擾攘,然而事實卻不然,大明湖是城市之中難得的清靜之處。「濟南三月春光好,明湖綠靜明如掃。」(清.張元《明湖載酒行》)「竹深池館靜,山轉柁樓斜。」(清.朱彝尊《飲歷下亭,泛舟蓮子湖作》)都道出了大明湖的清靜。而清代詩人李憲暠遊大明湖在匯泉寺遇雨,聽「僧數殘棋著,魚跳上水磯」,竟為這因動而愈覺其靜的境界發出「未諳慈氏教,耽靜亦忘歸」的感喟。(《避暑匯泉寺遇雨》)李氏之詩,可謂切中明湖之清靜意趣。
不過,對大明湖清靜意趣的理解,最為深刻也合筆者心意的是已故現代作家、學者梁容若。他在《我看大明湖》一文中說:
「大明湖的特點是安靜樸素,有儲蓄,有用處。多少名泉的水,新鮮,又乾淨,不分冬夏晝夜,流進流出,沒有聲響。冬天不結冰,夏天不咆哮,颳風不起洶湧的波濤,下雨沒有決堤的洪流。畫舫上難聽見笙歌管弦,繞湖岸多半是幽居蕭寺,連暮鼓晨鐘也沒有,整天是靜悄悄的。水上有一隊一隊的鴛鴦穿花戲草,玩得十分安詳自在。成群的白鷺鷥在凝神養氣,誰也不叫一聲。就是坐著小盆向遊客兜賣蓮花的小兒女,也只是拈花示意,並不吵著賣。當地的諺語說:『湖裡的蛤蟆幹鼓肚。』以晝夜聒耳,不知趣,不看風色著名的蛙,到這裡都要『守口如瓶』,停止了兩部鼓吹。雖然不一定由於什麼皇帝的金口玉言,總要算一種難解的奇蹟。在這種寂靜的環境裡,宜於書畫,宜於寫詩,更適於哲學家藝術家的深思。齊魯的先哲們喜歡講:『訥於言而敏於行』,『吉人之詞寡』,『惡夫佞者,多言多敗』,在我看都跟大明湖的德性有一脈相通的地方。」
……
山東人在厚重裡有瀟灑,在純樸裡有靈秀,在平凡裡有器用,接觸得越久,越能發現心靈的美。大明湖正是山東人的象徵。
梁先生從文化地理學的視角,把安靜樸素的大明湖,與山東當然更包括濟南的民風與文化性格聯繫起來,人與自然相互對象化,天人合一,彼此融匯,人似湖,湖似人。
山東人,濟南人。
清純、清涼、清靜(或如梁先生之謂「安靜」)的大明湖,還有一大妙處,是其居於城中且有適宜的規模。居於城中可節省踏訪途中之費時;規模適宜則既可避免大而無當的浩瀚單調和難以窮盡,又可避免小而輕浮的一覽無餘。「偷得浮生半日閒」,濟南人便可優遊明湖,或放棹中流,或懷古幽祠,或枕書曲廊,或柳蔭賞荷,或靜對南山……身處此境,任誰都會有塵世煩惱暫忘盡,只疑身在桃源中的超然物外的感受。
我不知道,還有哪座城市的湖,能如大明湖一樣易於親近,易於交流。或許,這也同樣暗合了濟南乃至山東人的質樸熱誠吧!
「生在濟南真厚福」,誠哉斯言!莫說濟南的泉、濟南的山,只一個大明湖,濟南人足可謂其福不淺矣。
2
再說一個「雅」字。大明湖的雅,是十分鮮明,一望可知的。最明顯的是色調。大明湖的亭臺樓榭,絕少紅、黃、綠的富貴與豔麗,基調是青灰。然而就是這些略嫌單調暗淡的青灰色建築,映著碧水,襯著黛山,半遮半掩在綠柳叢中,還要淡淡地襲一身嵐煙霧氣,就如水墨山水,透著衝淡、古雅,還有因遮蔽而產生的含蓄之美。
應該欣然提及的是,近年來大明湖的新區擴建,就特別注意保持了大明湖清雅的本色。新區的八大景觀,建築色調仍以青灰為主,間以綠柳紅荷,繞以水渠池塘,雜以矮松翠竹,連以古韻石橋,清雅俊朗之中,隱隱透露著現代氣息。
尤其是新建的超然樓,它以古色古香的塔式形制,兀立東岸,聳峙藍天。假如把大明湖看做巨幅水墨畫卷,那麼以站立湖岸的人的視角望去,景物形象不足二分之一的畫面,如無光影雲霓和超然樓的搭配渲染,則佔二分之一強的天空便顯得空曠單調。超然樓的凌空孤峙,彌補了「明湖畫卷」構圖上的缺憾,清靜的大明湖隱隱透出一絲沉穩的動感,平添了一分恢宏雄闊、蒼然古雅之美。
大明湖荷香
明湖之雅,在荷。古往今來,因為荷花具有「出汙泥而不染」、「可遠觀不可褻玩」、「香遠益清」等物科特性,近於人之君子的理想人格,亦即有君子之致,所以被譽為君子之花。在長期的生活實踐中,這種認識又積澱成一種審美趣味:荷如君子唯清雅。而明湖荷花,也的確給大明湖平添了幾分清雅與靈動。
自北宋煕寧年間大明湖初具今日之規模以來,歷代文人吟詠大明湖的詩作中,荷、柳便成了頻頻入詩的物象如「紫荷香裡聽泉聲」(宋曾鞏)、「濟南人說勝江南,菱葉荷花戶牖參」(清.宋葷)、「晚涼披白袊,人立藕花風」(清.董芸)、「煙樹蒼蒼繞郡城,碧荷七裡晚風輕」(現代.夏溥齋)等,幾乎俯拾即是。魚戲蓮葉底,芙蕖羞帶露,蜻蜓立新荷……是畫;那麼,「菱葉荷花香半城」(元.郝經)《使宋過濟南,宴北渚亭》、「夜半歸來香撲鼻,始知花氣滿衣裳」(清.朱倬)《湖上》,「五月荷花壓半塘,北風直送滿城香」(明.王象春)《明湖蓮》,就不止是詩,而是瑤臺仙境,是「自有仙鄉在水鄉」了。
明湖之雅,亦在柳。濟南多柳,大明湖更是煙柳籠湖,湖映柳色。初春時分,當鴨綠鵝黃泛上明湖萬千柳枝時,湖岸就像圍上了層層玉珠串成的珠簾,春陽照拂,水光漾映,那柔柔的芽尖便泛出瑩玉般的毫光,映得遊人眼前一亮,心兒也就亮亮的,瑟縮了一冬的細胞仿佛突然間全部伸展開來,欣喜頃刻溢滿了全身。
暮春至仲秋,是明湖柳最婀娜多情的季節。
清人張潮曾說:「物之能感人者,在天莫如月,在樂莫如琴,在動物莫如鵑,在植物莫如柳。」此言堪稱人意。你看夏日的明湖柳,綠碧盈岸,輕煙朦朧,絲縧拂水,鴛鴦偎蔭,身臨此景,人心也會像柳絲一樣柔柔的,生出無限柔情來。古人折柳送別,除取其諧音「留」以示留戀之意外,還當與柳能激發人之柔情,是有一定關聯的。
被柔情浸滿身心的,他的眼裡,人是西施,境是仙境……
至若秋末冬初,湖柳由綠轉黃乃至一樹金黃,朝暾夕暉,漫灑其上,如染碧空,做了背景,那明柳竟金光燦燦,輝煌如神話中的西天極樂世界。更有那三五株背風朝陽處黃中透綠的柳樹,斜陽鬼斧天工般把它們變成了翡翠玉樹,晶明微透,翠綠內蘊,華貴典雅得讓人心醉。
置身如此境界,還特別易使人懷想起350多年前大明湖水面亭那場盛會,那也是柳葉泛黃時節,年僅24歲的大詩人、後為一代詩壇領袖的王漁洋,在水面亭宴集濟南名士時,即席賦《秋柳詩》四章,名震清初詩壇,大江南北和者甚眾。在中國文化史上,這是堪與王羲之蘭亭集會比肩的風雅盛會,當然更是讓大明湖千載生輝的風雅盛會。正是有了這次盛會,大明湖畔有了秋柳詩社,水面亭左近有了秋柳園街,大明湖也平添了幾分清雅的詩性。
當你沉醉於明湖輝煌的秋柳與詩意的秋柳時,你不由自主脫口而出的那句話一定是——好美的湖喲!
3
清代桐城派作家、學者方宗誠在《古歷亭雅集詩》序中說:「……環湖萬頃蘆葦荷蕖,掩映紛披。雖在城隅而煙波無際,恍如十洲之浮於海上也。面勢千佛山,若屏障環列,與湖光遙通一氣,直不知有城闉之隔。山左名勝,實為第一。」這裡指出了大明湖湖山相映的特點:即千佛山實遠離卻似臨湖,儼然一「煙嵐繞梵宇黛松映碧空」的巨幅山水畫屏環列湖南,且山色湖光「遙通一氣」,相互映襯,使大明湖兼具山水之美。
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四大才女」之一的石評梅說得更直接,她在《匆忙中的大明湖之遊》一文中說:「大明湖佳處,就在望中有千佛山。」更為奇絕的是,隔著一座舊城的千佛山作了大明湖的畫屏「與湖光遙通一氣」還不算,還要把湖作為自己的妝鏡,時常顧影自賞——這就是大明湖上的「佛山倒影」隔城相望的遠山能夠倒映湖中——擁有如此天下奇觀的,怕只有濟南的大明湖吧!
最能讓人領悟佛山倒影神秘的,是已故濟南詩人、被譽為「自然之子」的當代新山水詩旗手孔孚先生的《湖畔》:
別作聲!
佛們在水底割蚌呢。
先生的詩,是不可言傳的。
我們只能用心靈去諦聽——那山,那湖,大化自然!
作者:侯琪 侯林
來源:愛濟南新聞客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