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來一枕芭蕉雨,
家在江南白鷗浦。
小區臨水的涼亭邊,植有幾棵海芋。假山的角落,有幾株芭蕉。
很多人把海芋當成馬蹄蓮,其實不然。雖然二者都是天南星科多年生草本植物,但一個是海芋屬,一個是馬蹄蓮屬,而最明顯區別是,海芋的葉子比馬蹄蓮的要大得多。
我喜歡芭蕉,因此,也喜歡海芋。
野生的海芋,總是伴生於野芭蕉林下。它跟芭蕉一樣,也是直立形草本植物。株形挺拔,莖幹粗壯古樸,並且它生長十分旺盛、壯觀,有熱帶雨林風光。
海芋葉片,也與芭蕉相似,葉片一樣肥大、光亮、潤澤;一樣是純淨的濃翠,自然、清新,給人以舒展大氣,生機盎然的感覺。
南方人喜歡芭蕉,喜歡將它植於厝前厝後,小院一隅。其原因,首先就在於這養眼的綠意。李漁說:
「坐其下者,男女皆入畫,且能使臺榭軒窗盡染碧色。」
這純淨的「碧色」,讓人心神清靜,幽意頓生。
海芋造景生成的景觀效果,與芭蕉相似,既宜孤植,又宜叢植。但海芋有毒,《本草綱目》說它:「辛,有大毒」,因此,只適合在小區的公共場所的水邊,供人遠觀。
壹丨
福州連下了幾天雨。
幾天的雨,都是從黃昏開始,直下到深夜。
坐在臨水的窗前,連續聽了幾天的雨。清涼的雨叩打著蕉葉,也叩打著海芋,如同天籟,讓我在書房看書喝茶,多了幾分佳趣,幾分悠閒。
芭蕉與海芋葉闊,都宜於聽雨。白居易的《夜雨》詩曰:
「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聲。」
屋子裡的人未知雨臨,只因聽到雨打芭蕉的聲音,才知道下雨了,可見夜很靜,雨落芭蕉的聲音很分明。驟雨來急,雨打芭蕉急切清脆而響亮;細雨舒緩,雨灑芭蕉均勻細緻而瀟瀟。
我曾執著於分辨窗外的雨,是蕉雨還是芋雨。
與蕉葉相比,海芋的葉子更為肥厚,因而雨聲更為渾厚,蕉葉相對更薄,蕉雨聽起來清脆利落。芋雨嗶啵,而蕉雨淅瀝。
其實,何必要糾結哪幾聲是芋雨,哪幾聲是蕉雨呢?那不過是我的執念而已。全將它當成芭蕉的雨來聽就是了。午夜聽雨,無論是嗶啵還是淅瀝,我只是感受那種幽靜,享受那種心境罷了。
貳丨
鴛鴦蝴蝶派作家周瘦鵑,在他的《芭蕉》一詩中寫道:
「芭蕉葉上瀟瀟雨,夢裡猶聞碎玉聲。」
不只賞花歸來夢魂香,聽雨,也會讓夢有琳琅之音。雨行清脆處,恰似珠落玉盤,雨落飄渺時,若聞鶯燕呢喃,急與緩,皆有詩意。
芭蕉雨,不過是一種天籟,為什麼如此深得中國人的喜愛呢?《禮記·樂記》說: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
芭蕉雨,本是大自然的一種聲音。只是文人善感,多情的文人墨客,從自己的情感出發,「獨其蕉雨之意」,衍生出千般妙韻,萬種心曲。
清新淋漓的蕉雨,有自然恬淡的一面。
閒適的人,聽到了它的幽雅。澹泊如「梅妻鶴子」的林逋,在他的《宿洞霄宮》詩中說:「涼陰一鳥下,落日亂蟬分。 此夜芭蕉雨,何人枕上聞。 」
明末清初著名藏書家、文學家梁清標,也很喜歡這種恬淡的況味。他在《蕉林書屋讀書圖》自題曰:「人在西窗清似水,最堪聽處有芭蕉。」
叄丨
《文心雕龍》上說:
「應物斯感,感物吟志。」
雨打芭蕉,閒適的意境,還得有恬淡的心境方可得來。若是心事擁擠,則一樣的芭蕉一樣的夜雨,聽來全然不同。
比如南唐後主李煜。他在《長相思》中寫道:
「秋風多,雨相和,簾外芭蕉三兩窠。夜長人奈何?」
李煜,是個不稱職的皇帝,但絕對是個好詞人。填詞作賦,把江山都弄丟了。「夜長人奈何?」故國回首,恍然如昨。這簾外芭蕉雨,他是不堪聽之的,而他的這首詞,亦憂傷得讓人不忍細讀。
淅淅瀝瀝的蕉雨,在客居異地的遊子心裡,變成了羈旅思鄉的愁情。杜牧在《芭蕉》詩中寫道:
「芭蕉為雨移,故向窗前種。憐渠點滴聲,留得歸鄉夢。」
晁補之也有一首《浣溪沙》說:「一夜不眠孤客耳,耳邊愁聽雨蕭蕭。碧紗窗外有芭蕉。」
肆丨
芭蕉夜雨,在斷腸人的耳裡,全是哀婉悽迷。因此也常常觸發閨閣幽怨之情。顧夤在《楊柳枝》詩中說:
「正憶玉浪遊蕩去,無尋處。更聞簾外雨瀟瀟。滴芭蕉。 」
芭蕉一個特徵,是蕉葉常常捲曲,於是,便具有了愁眉不展的象徵意義。顧夤的一句「滴芭蕉」,留下哀婉雋永的回味。
蕉雨驚夢,無法入睡,轉而思念、傷感,成為詩詞中,寫閨怨的常見模式。比如胡仲參的《閨中詞》:「聽盡芭蕉雨,愁人夜不眠。憑誰將此意,為妾到郎邊。」
比如万俟詠的這首《長相思》:
「一聲聲,一更更。窗外芭蕉窗裡燈,此時無限情。夢難成,恨難平。不道愁人不喜聽,空階滴到明。」
李清照也受不了這軒窗外的點滴霖霪,半夜起來怨道:
「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捲有餘情。 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霖霪。點滴霖霪,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
這首《添字採桑子》寫得好。看似怨得無理,實是怨得巧妙,心事全掩,卻給無眠一個絕佳的理由:只緣窗前有人種植芭蕉,只因北人不慣聽夜雨!
伍丨
詩曰:
「芭蕉樹上無愁雨,只是聽時人斷腸。」
是雨,是芭蕉葉,還是雨點打在芭蕉葉上,那種凌亂的聲音,讓人肝腸寸斷呢?
雨打芭蕉,不過是一處自然景致,一種大自然的聲音。它本身沒什麼憂愁可言,只有心有斷腸事的人,才會更添愁煩。
清代文人蔣坦,有天聽見院子裡雨打芭蕉,心緒悽迷地說:「是誰多事種芭蕉?早也瀟瀟,晚也瀟瀟」。妻子秋芙戲言道:
「是君心緒太無聊,種了芭蕉,又怨芭蕉。」
確實,影響我們心境的,是我們自己的情緒。又怎麼是芭蕉的錯呢?芭蕉,是水做的骨肉,尤在赤日炎炎似火燒的夏日,只會讓你有如浸井水的感覺,抑或給你身入綠林野山的愜意。
倘若心中無事,在這樣的午夜,聽著窗下雨打芭蕉,抑或海芋;無論是嗶啵,還是淅瀝,雨聲篤篤,塵囂盡洗。伴著天賴之音送來的清涼,還會「聽盡芭蕉雨,愁人夜不眠」嗎?
不會的,一定會讓你塵勞頓消,身心兩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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