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閔思嘉
120小時,剛好5天,放在平時,就是一周工作日的時間,但放到今年,就是從中國去到威尼斯的電影人,能在威尼斯停留的時間。
因為抗疫政策,來到威尼斯的外地人,需要隔離十四天,但具體規定是個謎,比如來電影節的A國電影人需要,但來威尼斯旅遊的B國遊客就不需要,大概是種薛丁格式規則。
每天都在變化的法令,搞得威尼斯人也一塌糊塗,喜歡Jackie Chan的船夫一邊跟我吐槽著法令,一邊告訴我前幾年有兩艘快艇翻了的八卦:還好今年人少,不然就是大事啦。
但電影總是要看的,於是威尼斯電影節官方籤署了一個赦免政策,如果你保證自己在威尼斯逗留時間不超過120小時,就可以免去隔離。
當然,這只是威尼斯的政策而已,過了這120個小時以後,再飛行8000公裡回國,還需要在國內隔離十四天才能出關。
這是與電影相遇的代價,也是電影與觀眾相遇的代價。
威尼斯120小時
如果你來過威尼斯電影節,一定會不習慣今年的冷清和觀片手續的繁瑣:為了最大限度掌控疫情,今年的威尼斯實行了實名預約觀影制,你的名字,會通過虛擬的數據流和電影宮的某把椅子綁定。
這大概也是參與者,與這一屆最特殊的威尼斯電影節之間,相互留下的烙印了。
但電影節的迷人之處,永遠不在於它外在的繁榮,而在於參與者的高度沉浸。
在這個緊湊的,碼頭直通電影代表團下榻酒店的麗都島上,人們早已習慣了最大限度地填滿時間,填滿自己的120小時。
長達半年的疫情,讓威尼斯電影節成為了某種反光鏡式的存在,它和半年之前舉辦的柏林電影節隔著時間對望,似乎是在向我們承諾,電影永遠不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而電影人們也拿出他們的作品,籤下拒絕向病毒投降的聯名書。
在這些聯名書裡,也有中國電影的墨跡。即便已經受到如此嚴重的影響,堪稱最困難一年的威尼斯電影節上,也依然散落著華語電影和華人導演的光斑。
年初的柏林像是電影人夜幕前的最後一次盛會,九月的威尼斯則以自己強烈到曬透皮膚的陽光扮演了初晨的節點,賈樟柯導演把《一直遊到海水變藍》帶去了柏林,又以另一種形式出現在了威尼斯。
當然,科長沒來,他在國內,急切地等待著徒弟給自己順回去早已斷貨的雪茄。不過那部去年在平遙電影節上以喋喋不休的預告片「折磨」過我們的電影,卻在今年的威尼斯,為中國電影們揭了幕。
威尼斯的中國元素
今年的威尼斯電影節上,總共有四部和中國有關的電影,若範圍再擴大一些,可以是七部。
競賽單元的唯一華語片,對於《不止不休》來說已經是足夠的肯定,我們堅信這就是今年最好的華語處女作,相信在不久後,它與國內觀眾見面的那一天,會有更多人同意這一點。
看到過一種說法,人們在電影節上對優秀電影的求索,就像是一種孤獨的生活方式。
從這個角度上來說,像《不止不休》這樣的電影,讓孤獨的人們在遵從自己生活方式的同時,找到了同類,他們因此而知道,世界上還是有很多跟自己一樣的人,堅持著那些脆弱而珍貴的東西。
比如影片中講到的理想主義和懷疑精神,比如它摹寫的紙媒黃金年代。
《不止不休》
你也很難說展映單元的《第一爐香》說的到底是一個黃金年代的浮華,還是一個悲慘世界的幻影。
拿下威尼斯電影節終身成就獎的許鞍華導演,這回拍起張愛玲來,有了一種撇去浮灰後的清晰。
我身後的外國影評人很喜歡這部電影,他懂了許導放在裡面的諷刺感,還有那些浮華背後的雙城對照。
《第一爐香》和《不止不休》,都是某種指向過去的故事,但它們都在當下產生了自己的意義,當電影在黑暗的大廳中與觀眾相遇,那些來自過去的力量,也就流動到了未來。
大師班上,許鞍華導演可愛得像個小孩,在這個布滿面罩的電影節裡,我常常會猜想,是不是哪個經過自己身邊的蝙蝠俠,就是電影大師。但好在正式開講的時候,許導還是摘下了口罩。
大師班存在的意義,並不是教學,而是提供某種可供攀登的山峰,朝聖的電影學徒們,在這種時刻最愛問的話題,就是給年輕人的建議,關於這一點,樹木希林說得很對:「如果我是年輕人的話,老年人說什麼我都不會聽的。」
許導也跟樹木希林一樣,參透了這一點,她說:當一個好老師,可比當一個好導演難多了。我覺得年輕人不需要老年人的意見啊!
她用她的玩笑解構了大師班的含義,也讓拍出一部好電影這件事,顯得不那麼遙不可及了,這不就是大師存在的意義嗎?
許鞍華大師班
嚴格說來,《無依之地》和中國的關聯,比這次的四部影片中的任何一部都小。畢竟它的作者趙婷,已然是一位好萊塢導演了。宋丹丹繼女的身份,也只是讓媒體在向大眾介紹這位導演時,有了熟人文化的理由。
不過在《無依之地》後,拿下金獅獎的她,已經不再需要這樣的介紹了。雖然在九十年代的北京長大,但趙婷對美國文化的體察與再想像,早就已經超出了地域和國族的限定,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的表演,甚至比《三塊廣告牌》中還要令人驚豔。當她不再擁有「復仇的母親」的矛盾與戲劇衝突,那種純粹的、生存層面的掙扎,便能觸動每位觀眾的本能。
《無依之地》
不過,這次倒是有另一部華語片說到了母親,入圍威尼斯日的《媽媽和七天的時間》,是那種極度私人的體驗。
它的確不是那種大多數人都能欣然接受的電影,可一旦進入它的敘事語境,你便也能體認到那種相通的、生與死的情景。
《媽媽和七天的時間》
在這屆威尼斯電影節VR單元裡,還有好幾部來自中國的影片,拿下VR單元最佳故事獎的《殺死大明星》,和另外兩部中國作品《盲點》、《我生命中的60秒》,剛好代表了兩種不同的創作路徑,前兩部作品在尋求沉浸式電影和遊戲的邊界,後者的記錄性,則導向了一種回看現實的體驗。
當我們以中國或華語來劃定電影,是在營造出一種邊界感,可能也在其中尋找到認同,但事實是,電影節正好是打破這種邊界的地方,當那些電影的邊緣緩緩消逝在影廳的黑暗中時,你為影片中的人流淚、鼓掌或捨不得離場,你也就與電影建立了連接。
當我們回到那些電影人身上,現實就會產生某種倒帶效果,某些時刻,你突然就明白了,那些打動你的,與電影連接的時刻是從何而來。
導演還是導遊?
在威尼斯出關的時候,內地青年導演王晶帶著眼鏡口罩,頭髮剃得短短的,加上一個碩大的斜挎包,看起來特別趕時間。
影片的出品人唐巖說:你這樣一點兒都不像導演。
王晶說:怎麼,像導遊是嗎?
你確實也可以說他是某種程度上的導遊,在《不止不休》裡,他帶著我們到傳媒帝國裡轉了一圈兒,又出來了。
哦對了,之所以要給王晶的名字加上這麼長的前綴,是因為另一個王晶實在是太出名了,老是有人問,這是另一個王晶嗎?甚至於都有人跟王晶開玩笑說:要不影片上映時,你把另一個王晶請來在預告片裡出鏡吧?
回到導遊這個話題上來,若要追根溯源,唐巖才該是這部電影的導遊。
影片的首映禮上,王晶第一個感謝的就是唐巖,因為這部影片的最初創意,其實來源於這個因為「陌陌」被大家熟知的男人。
相信去過平遙電影節的人,都會記得陌陌廣場,不知道有沒有人真的在那個廣場裡,跟陌生人完成過社會關係的轉換。
不過之後,你肯定會因為「陌陌影業」認識他。
2003年,唐巖來到北京,住過地下室,也一頭撞進新聞業;2003年,山西小夥王晶來到北京,做了電影的學生,這一學可不止四年。
《不止不休》中,主角韓東來到北京的時間,也是2003年。有些事情可能從那個時候就開始註定了。
《不止不休》
聊天中,王晶總是會說,「我為什麼會說到這個?」不像是疑問句,更像種自問自答。
剛好在他來到北京的第三年,賈樟柯導演的《世界》上映。王晶在電影院裡,被一個鏡頭一瞬間擊倒在椅子上。
那個鏡頭很簡單,就是主角成泰燊坐著大巴去太原辦事,他從車內透過車窗看向遠方,高速公路在延伸著。
王晶說:「我突然被擊中了。」
沒有標尺可以測量那個時刻、那個鏡頭對王晶產生了多大的意義,但有些東西就是不用計算明晰。比如《不止不休》這樣的一個故事,它背後的那些關於新聞業的傳奇或野史,對於唐巖的意義。
《世界》
在唐巖和王晶之間,存在著某種奇妙的互補,或者說性格中那種看起來截然相反的東西,都鑲嵌在他們彼此之間。
即便是處女作已經擁有了這樣的成績,但王晶還是會說,我其實是一個不自信的人。
他聊起自己的高中大學時期,曾經去打口店幫人修復打口帶的日子,沒什麼錢,但好處是能進庫房。
「哇,那裡簡直是另一個世界。」
說起這話,他的表情,和講到《世界》的時候一樣。
來到電影學院也是這樣,但氣壓向下,突然就覺得自己少年時代以為的那些特立獨行,全都成為了周圍的子集。
《不止不休》中的那些懷疑精神,應該在這些時候就找到了縫隙,鑽進王晶的身體裡,再一點點長出藤蔓,頂開他的皮膚,成為導遊畫下的地圖,帶我們走進這部電影,問一個「我是誰」的問題:這其實是關於個人權利,和一個人怎麼看待世界對於他的眼光的問題。
《不止不休》
但這樣的王晶,卻會在片尾曲大波浪的《fill in》和觀眾們長久的掌聲中蹦迪,那或許是少年時代留給他的身體條件反射。
但平日裡,特別愛說話的唐巖,這時候卻顯得極其節制,他甚至低聲詢問旁人,這到底是慣例的禮貌,還是真正的讚許。這節制中甚至帶著一點警惕,那或許來源於他對自己手下的作品、對陌陌影業的審慎態度。
不過他會否認這一點,肯定衝動在自己做電影這條路上的作用。
「人的大選擇都是衝動,否則你選不了,不是嗎?」
很多年前有篇文章,叫做《痞子唐巖》,猛料,很火。寫這篇文章的馬李靈珊女士,如今已經是最炙手可熱的女製片人之一,做著中國最好的懸疑劇。
不用看內容,你也懂這個標題的指向,痞子某種程度上和衝動畫約等號,但別忘了,痞子還有我行我素的一面,這種我行我素不一定導向衝動,可能是種執念。所以你千萬不要完全相信他的說法。
為了另一部影片的定剪,即便第二天就要長途飛行,唐巖還是會在公司等著和導演看修改版到深夜。從創意階段開始就沒有人看好過的《不止不休》,唐巖還是把它做了出來。
《不止不休》
當我們聊到製片人中心制和導演中心制,唐巖說了實話,這些話,是市場的心照不宣,但被市場粉飾了起來。關於這一點,又是另一個更大的話題了,我們可以放到以後的文章裡慢慢說。
不過,當聊到什麼是好電影的時候,唐巖的回答倒是和電影節形成了某種共鳴。
有離場感的電影。
就是讓你離場的時候,還沉浸在電影帶給你的感受中的電影。
最後一場電影散場的威尼斯,有點涼,但依然有外國人穿著短袖。電影宮外的霓虹燈輝煌,而此刻電影節的主角,影廳,已經暗了下來。
如果沒有疫情,這裡或將徹夜不眠,各個電影廳之間的小道上將擠滿興奮的電影人,他們探討著那些在影廳裡發生的悸動,也懷想著這些公共影像與私人的勾連。
即便是冷清的今年,這種話語也依然存在,它流動在大家的社交網絡,那些Twitter、微信群、微博上熱烈的討論裡,這些數據電流和真實的話語一起從空氣間漂浮起來,與霓虹燈的眩光一起,構成了一場露天的夜間放映。
那是屬於愛電影的人的電影,也是電影節這部「電影」,帶給我們的離場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