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陽市在脫貧攻堅中的形式主義、官僚主義等突出問題,帶壞了黨風政風,破壞了黨的形象,浪費了公共資源,辜負了人民群眾期盼,損害了黨群幹群關係,造成嚴重影響。
近日,關於安徽省阜陽市在脫貧攻堅中的形式主義、官僚主義等突出問題的中央通報在多個省份傳達學習。
據《黑龍江日報》、《天津日報》、《河南日報》、《安徽日報》報導,近日,黑龍江省、天津市、河南省、安徽省四地均召開省(市)委常委會或常委會擴大會議,傳達學習這一中央通報精神。
其中,天津市委常委會指出,黨中央在全黨開展「不忘初心、牢記使命」主題教育期間通報安徽阜陽市脫貧攻堅中的形式主義、官僚主義等突出問題的典型案例,具有重大警示教育意義。阜陽市在脫貧攻堅中的形式主義、官僚主義等突出問題,帶壞了黨風政風,破壞了黨的形象,浪費了公共資源,辜負了人民群眾期盼,損害了黨群幹群關係,造成嚴重影響。
作為發生地的安徽,在21號的省委常委會擴大會議上,省委書記李錦斌表示,要堅持以阜陽市脫貧攻堅中的形式主義、官僚主義等突出問題為鏡鑑……堅決破除形式主義、官僚主義,確保黨中央決策部署在安徽落地生根。
6月22日,阜陽市委召開常委會(擴大)會議,強調要深入清理查找存在的形式主義官僚主義問題,抓緊研究制定整治脫貧攻堅中的形式主義官僚主義問題整改清單……真正做到改到底、改到位。
值得注意的是,半個月前,安徽省委決定李平同志不再擔任阜陽市委書記、常委、委員職務,接替他職位的是安徽省現任副省長楊光榮。
6月11日宣布該任免決定的阜陽市領導幹部大會可謂規格之高。據《阜陽日報》報導,安徽省委副書記信長星,省委常委、省紀委書記、監委主任劉惠,省委常委、組織部長丁向群,副省長楊光榮,省委組織部副部長王瑋等領導出席會議。
6月上旬,新京報記者實地走訪阜陽市阜南縣、潁泉區,對當地扶貧情況進行深入調查,發現當地扶貧行動存在不結合農村實際、搞面子工程、損害村民利益等諸多較為嚴重的形式主義、官僚主義問題。
「刷白牆」、60萬拍脫貧宣傳片
副省長楊光榮履新阜陽3天後(6月14日),阜陽召開市委常委會擴大會議,會上提到,要深刻汲取「刷白牆」、「宣傳片」等事件教訓,堅持以案示警、以案為戒、以案促改。
一位接近阜陽市委的人士陳鋒告訴新京報記者,今年年初,內部傳達了中央巡視組去年在巡視過程中,發現阜陽在扶貧過程中存在「刷白牆」搞形式主義等問題。
安徽省人民政府網顯示,2018年10月18日至11月30日,中央第十一巡視組對安徽省開展了脫貧攻堅專項巡視。
內部傳達會陳鋒也在場,他記得領導在傳達時指出,中央巡視組正要離開阜陽,上了高架橋走到阜王路高速路口(現穎淮大道)時,「能看到把人家紅門刷成白門了,像哭喪一樣」。
據安徽省人民政府網,今年1月20日,巡視組向安徽反饋情況:安徽脫貧攻堅……作風建設不夠紮實,形式主義、官僚主義問題比較突出。
隨後,今年2月,安徽省委辦公廳下發《關於阜南縣郜臺鄉「刷白牆」事件的通報》,對該鄉「刷白牆」「一白遮百醜」等問題通報批評。
據群眾反映,當地刷白牆源於2017年3月,阜陽市提出實施拆違拆舊、城鄉環境綜合整治、綠化提升、工業轉型升級、全民招商「五大專項行動」。在環境綜合整治方面,原市委書記李平強調,要讓群眾看得見、摸得著……努力實現「乾淨、有序、見綠」。
在「五大專項行動」的指導下,阜陽市多地積極開展「刷白牆」行動,例如,太和縣政府網上發布的《原牆鎮2017年工作總結暨2018年工作計劃》中提到,原牆鎮「路兩側樹木刷灰、牆體統一刷白,統一宣傳標語,統一壁字壁畫。」
「刷白牆」耗資巨大,新京報記者從多處信源獲悉,僅在阜南縣的一個鄉,刷白牆就花費390萬。
6月12日,新京報記者在阜南縣郜臺鄉一個村子看到,村中房子排列整齊,牆面被清一色地刷成了白色。走近發現,部分牆體表面的白灰層已經開裂,露出內裡斑駁的磚塊。
6月12日,阜南縣郜臺鄉郜臺村,村中房屋被刷成一色的白牆。 新京報記者 李雲蝶 攝
阜南縣郜臺鄉桂廟村村民牛玉革告訴新京報記者,「村裡的白牆是去年縣政府派人刷的」。
雖然沒向村民要錢,但多名村民對這種行為表示不解。一名村民表示,「本來我家窗子乾乾淨淨的,他們噴牆把我家窗子噴得都是白漆,上面一檢查不合格,又派來工程隊刮窗子。一年又刷又刮來了四次,這不費錢嗎?」
巡視組反饋情況後,安徽省內開展了對「刷白牆」事件的反思。據《安徽日報》報導,1月19日,安徽省委書記李錦斌在省紀委十屆四次全會上表示,省委決定,以整治「刷白牆」為突破口,利用3個月左右時間在全省開展以「嚴規矩、強監督、轉作風」為主要內容的形式主義、官僚主義集中整治專項行動。
另外,上述阜陽市委常委會擴大會議提到的「宣傳片」事件則是指去年11月19日,安徽省政府採購網公布一則信息——《阜陽市潁州區扶貧辦脫貧摘帽專題宣傳片採購項目單一來源方式採購的公示》。該公示顯示,安徽省阜陽市潁州區扶貧開發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預算60萬元,擬向唯一供應商——安徽白澤數字科技有限公司採購脫貧摘帽專題宣傳片。
此事很快引發爭議,多家媒體進行報導。去年11月21日,潁州區扶貧辦發布通報稱,取消該項目。
新京報記者查詢發現,2018年阜陽市人均GDP在安徽排名墊底。
當時有媒體評論稱,當地拍攝「脫貧摘帽專題宣傳片」無非是想要把這些年扶貧的成績展示一番,可無論是從常識還是現實角度看,目前還尚未脫貧的地區,真的需要「宣傳片」來展示脫貧辦法嗎?
新修公廁斷水斷電,汙水流入村民魚塘
6月11日,桂廟村村民牛玉革把新京報記者帶到自家附近的公共衛生間。牛玉革介紹,這個廁所是去年修建的,修好沒多久自來水就壞了,村民要自己提水來衝廁所,後來電也停了,「晚上上廁所非常不方便」。新京報記者夜間探訪這間廁所時需要打開手電照明。
新京報記者看到,該公共衛生間新修僅半年,外面的牌子已經脫落,旁邊的英文字母「L」被貼反。衛生間內,所有隔間門均已掉落,被摞在一邊,鏡子僅靠右上角一顆釘子斜掛在牆上。
6月11日晚八點,阜南縣郜臺鄉桂廟村,剛修好半年多的公共廁所斷水斷電。 新京報記者 李雲蝶 攝
阜南政府網上發布的《阜南縣2018年脫貧攻堅工作總結》中提到,農村垃圾、汙水、廁所專項整治是當地脫貧攻堅的「三大革命」,去年一年,阜南縣在這三項中投資2.6億元,其中,新建公廁301個,鋪設汙水管網129.8千米。阜南政府網的一則新聞顯示,去年第二季度,僅阜南縣王堰鎮蔡郢村就拆除旱廁407個。
一位當地消息人士稱,旱廁改造在當地是一個大工程,幾乎每個村子都在改造,建一個廁所要花費十幾萬。「但是廁所修完就完事了,工程質量沒人監督,很多修好不到半年就開始出問題。」
不僅如此,有些扶貧項目已經損害到當地居民的切身利益。
桂廟村村民李大夫做水產高密度養殖已12年。他持有的《水域灘涂養殖使用證》顯示,李大夫從阜南縣淮河河道管理局承包了6畝魚塘用於水產養殖。
2018年年底,作為扶貧的一項重要工作,村裡要修建汙水處理設備,其中一套就建在了李大夫承包的魚塘邊。
據李大夫介紹,這套汙水處理設備一直處於「爛尾」狀態,汙水排放管道鋪設好後,核心的淨化處理裝置卻一直沒有裝好,結果,從沒有淨化處理能力的設備中排出的汙水,直接沿著管道流入李大夫家魚塘旁邊的魚苗池。
6月11日,新京報記者在現場看到,這個魚池水面上長滿綠色的苔蘚,已見不到一條活魚。一些死魚堆在旁邊。
今年三月,一場暴雨讓汙水漫過隔擋,直接流進李大夫的魚塘裡,「一天嗆死了兩千多斤魚。」
李大夫先後找到曹集鎮政府的蒙窪四鄉鎮汙染指揮部、村幹部、鄉政府,得到的回覆只是「等汙水處理設備修好了就不會有汙染了」。
然而,直到現在,汙水處理設備依然沒有動工跡象,李大夫每天能從魚塘裡撈出30-50餘斤死魚。「魚要等到8月份養肥之後才能賣,一斤魚能賣7、8塊錢,加上餵魚消耗的飼料成本,今年至少要損失幾萬元錢。」李大夫說。
新京報記者到魚塘查看,剛一靠近,就能聞到一股糞便的惡臭味,人站在池邊,需要不停驅趕飛舞在身邊的蒼蠅。
這種現象並不罕見,在新京報記者走訪過程中,阜南縣多個魚塘的承包商反映,有汙水處理設備修在自家魚塘旁邊,每天幾十斤魚死掉。新京報記者看到,在養殖戶張冠恩家魚塘邊上,成堆的死魚正在散發出惡臭。
6月12日,阜南縣郜臺鄉桂廟村,張冠恩家魚塘邊,一堆堆死魚散發出惡臭。 新京報記者 李雲蝶 攝
待脫貧地區「已無貧困戶名額」
走訪期間,阜南縣郜臺鄉郜臺村的一名村民向新京報記者反映,自家十分貧困,但長期無法申請貧困戶,因為村裡貧困戶「名額滿了」。
去年春節期間,郜臺村村民郜永生去河南商丘賣米,回來路上遭遇車禍,前半截腳掌全部被截掉,從此無法幹農活,家庭收入驟減。中國殘疾人聯合會2018年5月30日頒發的殘疾人證顯示,郜永生為肢體殘疾人,等級四級。
禍不單行,去年年底,郜永生出現咳血症狀,診斷為肺癌。安徽省腫瘤醫院(安徽省立醫院西區)2018年11月20日的出院記錄顯示,郜永生的出院診斷為「右肺癌伴縱膈、頸部淋巴結轉移」。
治療癌症花費太大,新農合僅能報銷部分,郜永生妻子多次去村裡申請「貧苦戶」,村裡回復她稱,「貧困戶(名額)沒有了,都脫貧完了。」
然而,按照國家規定,貧困戶並沒有所謂「名額」一說。在地方政府留言板上,河南省一扶貧辦曾回復網友提問,稱「對貧困人口實行『有進有出動態管理』。因此,不存在每個村有多少貧困戶名額的問題。」 甘肅省扶貧開發辦公室副主任陳崇貴也曾在今年4月回答網友提問時表示,建檔立卡戶的名額沒有限制,不漏一人,不錯退一人。
據新華網消息,2月18日,在安徽省一場脫貧攻堅動員會上,安徽省決定力爭全年實現9個國家級貧困縣摘帽等年度減貧目標任務。而阜陽縣作為安徽省9個國家級貧困縣之一,在摘帽任務範圍內。
按照安徽省《貧困縣退出實施方案》規定,貧困縣退出主要有四大標準,其中第一條就是綜合貧困發生率降至2%以下。
為了治病,郜永生只得四處借錢,現已負債纍纍。「現在已經不吃治病的藥了,就只吃止疼藥。」郜永生妻子向新京報記者哭訴。
郜放才是郜永生的鄰居,他和妻子在正屋後面搭建了一間小房子,平時正屋留給子女住,他們老夫妻住在小房子裡,小房子外,他們還搭了一間浴室。去年春節前,小房子和浴室由於屬於違建被拆除了。
2017年4月1日,阜陽市人防辦發布「五大專項行動」文件,其中第一條就是實施拆違拆舊專項行動。2018年1月,原市委書記李平在阜陽市人民政府官網發布文章《跨越趕超的阜陽新路》,其中強調,要大做「拆」字文章。「唯有持續推進大拆遷、大拆違、大拆舊,才能拆出一片新空間、拆出一個新天地、拆出一副新面貌。」去年8月31日,《阜陽日報》發文稱,李平要求,9月底前阜陽大地上不能有一處危房。
據郜放才夫妻回憶,在拆房子的前一天,鄉裡的幹部來村裡通知要拆除違建,但當時並沒有說具體的拆除時間。正值種麥時節,農人們每天都在田裡忙活,無暇準備。
沒想到,第二天,兩臺挖掘機就進村了。郜放才趕緊從田裡跑回來,打算收拾東西,這時外面就有人喊,「叫人來,給他抬過去!」東西還沒收拾完,郜放才就被幾個人抬到了屋外。
郜放才告訴新京報記者,挖掘機「把我的大桌子、柜子、床全都搗得稀巴爛,就在屋後挖了個坑埋了,連被子都埋在底下了。」
同時被拆房屋的還有一位80多歲的獨居老婦,她對新京報記者說,「我自己一個人在家,東西也拿不動,全埋在那底下了。」
不僅如此,到底何種房屋屬於違建,由於規定複雜,村民們並不十分清楚。
一對住在河邊磚房裡的老夫妻告訴新京報記者,去年七八月份,房子被當地政府以「害怕下頭漲水把房子淹了」為由拆除,「他們也不講房子合格不合格,直接就扒了」。目前,他們只能暫住兒子家,「等過年我們還得去親戚家借住。」
扶貧手冊涉嫌造假、扶貧補助金疑被村幹部索回
5月15日,安徽省人民政府印發《關於2018年貧困縣退出意見的批覆》,同意全省18個縣(市、區)退出貧困縣序列,其中包括阜陽市潁上縣、潁泉區、潁州區、太和縣、界首市5個縣市區。
6月13日,新京報記者走訪潁泉區行流鎮邱營村,遠遠看過去,這裡像一片別墅區,村子外圍很多三四層小樓,屋頂上鋪著彩色瓦片,顯得十分氣派。但走進村內,在這些小樓的背後,隱藏著不少矮小的灰色水泥房。
83歲的王素清一人獨居,患有肺氣腫,經常喘不過氣。她的兩個兒子住在同村,但據她說兒子很少履行贍養義務;她還有三個女兒,都身患疾病自顧不暇。2016年起,王素清被潁泉區扶貧辦列為一般貧困戶。
新京報記者在王素清家中看到兩本「扶貧手冊」,上面記載了每月幫扶責任人到家中扶貧的「時間」和「成效」。
據一名邱營村村幹部介紹,包括村幹部在內的幫扶責任人每人幫扶五戶貧困戶,每個月都要去貧困戶家裡走訪,詢問家中情況,填寫扶貧手冊。
新京報記者將2016年3月至2018年9月的扶貧手冊上的內容與王素清老人一一核實,發現諸多記載存在爭議。
例如,在今年的成效內容中記載,對於1月份「子女過年給600」,王素清稱「老大給100元,老三給100元,老四給200元,一共給了400元」;對於2月份「親戚來看望給900元禮金」,老人表示「沒印象」;5月份「子女給400」,王素清稱「只給了100元」。
然而,在每項「幫扶成效」後面,均有王素清的籤字和手印。王素清說,她不識字,每次均由幫扶責任人代籤,「手印也是讓我按就按了」。新京報記者看到,每處籤名後面都標了「代」字。
6月13日晚,潁泉區行流鎮邱營村,獨居的王素清拿著一袋治療肺疾的草藥。 新京報記者 李雲蝶 攝
新京報記者在走訪中發現,在潁泉區行流鎮邱營村,有王素清類似遭遇的貧困戶並非個例。新京報記者與多戶不識字老人核對「幫扶成效」時,均有老人表示所載內容與實際不符。
6月26日,邱營村一名村幹部李永剛對此事予以否認,李永剛表示,「他們說啥我們記啥,會籤字的籤字,不會籤字的就按個手印。他們不說的事兒你哪敢記呢?」
李永剛稱,「農村人都好哭窮,一進門兒都說我沒錢,但是你算算,一個人一年養老金就有1000多元。」新京報記者了解到,在邱營村,老人養老金為每月110元,一年共計1320元。
王素清說,今年春節前後,有消息說上級要到村裡視察扶貧工作,村幹部來到她家,「他們讓我說過年女兒給了我2000,兒子給了3000,生活條件很好,但他們根本沒給過我那些錢。」
另一戶村民也告訴新京報記者,村幹部曾交代,如果有上級來檢查,讓他說「每年家裡能剩兩萬塊錢」。
不僅如此,多名村民反映,曾被村幹部拿走養老金。
王素清說,去年10月的一天,包括她在內的三個老人被村幹部帶領,去行流鎮領取養老金。
王素清取到了1300多元,然而,據王素清描述,當天夜晚,村幹部王某彬來到她家,要求王素清把錢重新交還,稱「你不合格,你不應該要這個錢」。
由於取錢當天王素清已經花費700餘元買藥,最終,王某彬只拿走了600元錢。多名村民向新京報記者證明,當天一同去的共三戶老人,均有養老金被村幹部拿走。
6月26日,新京報記者致電王素清扶貧手冊上的兩位幫扶責任人,其中一位就是王某彬,但電話始終無法接通。另一位幫扶責任人稱自己「幫扶對象沒有邱營村的人」,至於為何會出現在王素清的扶貧手冊上,此人表示不清楚。對於王素清和王某彬,她均表示,「沒聽過,不認識」。
李永剛則稱王某彬「是上一屆的,已經不幹了,有沒有這個事兒不敢確定。」
(陳鋒、郜永生、牛玉革、王素清、郜放才、李永剛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 李雲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