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金馬獎那天我就開始聽電影的主題曲「峇裡島」,一邊聽一邊好奇,這到底會是怎樣的一部電影。從歌裡聽,感覺還是很輕鬆的,夾雜的煩憂味道都是淡淡的,想像的畫面浪漫繾綣。這種想像與預告片有些對立起來,更讓我一直盼著看到電影。
他是不是把受益人改成你的名字,你這個不要臉的小三!
十天之內我要拿到宋正遠的保險金,否則我就告訴立委,告訴媒體,你是一個破壞別人家庭的死同性戀!
怎麼說我也是個男的,要叫也要叫小王。
這是故事的最開始,一場有關於保險金的戰爭,在破舊的居民樓裡拉開了帷幕。
而我們大約也同死者宋正遠的兒子宋呈希一樣,問著:小三和小王,到底誰會贏?
影片以 13 歲的宋呈希的視角切入,仿佛進入了原配打小三的經典套路。而小王的男性身份,使這個爛俗橋段不只是爭財產奪愛情的尋常,而多了一重隱含意味——這場保險金爭奪戰,卻也是同性情侶的社會身份,能否取得的社會及倫理認可的糾葛。
問題變得複雜,核心論點不僅在於贏的人是誰,更在於輸贏的論域,是宋正遠的保險金——代表財產,或是愛上宋正遠的時間先後——代表愛情,又或是幾張紙的結婚證——代表社會及法律。幾重輸贏並不獨立,交錯盤壓著,需要一個答案。
劉三蓮,典型的中國母親,把人生過成了無私犧牲者,全權供丈夫兒子所需(或者更確切的說,是她以為的丈夫和兒子所需)。她神經質,更年期。講話永遠表情扭曲,聲音是撓玻璃質感的130分貝。因為名字裡有個「三」,反倒被戲稱為為「小三」。
按理講小三有夠慘——丈夫騙婚,兒子離家出走,保險金都不給她,編劇都作踐她。本片之所以能成為輕喜劇,劉三蓮氣到跳腳又無可奈何的樣子,貢獻了一大半的笑點。
她會在飯桌上對兒子的成績喋喋不休:你知道私立國中一年的學費要多少錢嗎?宋呈希,我這麼苦心的栽培你,就用這樣的成績來報答我?然後當兒子受不了了摔門而去的一刻,3 秒鐘之內,她就能摔下筷子,哭得梨花帶雨。
劉三蓮每次找敵人算帳都是以氣急敗壞、劍拔弩張開始,最後回家,眼淚汪汪、委屈巴巴。甚至為了兒子健康,還要給敵人當免費清潔工。
劉三蓮是個典型的中國式媽媽。每天早上6點叫兒子起床,給兒子做可口的便當和飲料,叮囑兒子不要吃回鍋油炸的東西,把家裡打掃的乾乾靜靜。
劉三蓮去阿傑家打掃衛生是一個頗具喜劇色彩的片段,但當她拎起包離開的時候,深切的疲憊感卻從屏幕中湧出。可以想見,她這樣辛苦地照顧宋呈希許多年了,應該遠在丈夫離開她之前。
我們不知道她之前的生活是怎樣的,是否過得快樂,不過從僅有的回憶片段來看應該要比現在好,至少她說話的語氣柔和很多。
也就是說這十幾年來,她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生活或者婚姻有什麼嚴重的問題,瑣事掩蓋了它們,壓力不容許她多想。在生活的重擔之下,「有沒有一點點愛」只能成為一個小問題。在丈夫給她帶來的巨大傷害之外,她還承受了很多。
暴躁易怒的背後,實則是敏感脆弱。
你如果認識從前的我,也許你會原諒現在的我。商店外的爛醉、佛像前的哭訴,當年搖晃的風鈴前那羞澀的笑容,實在不能讓人聯想到一處去。太真實的同妻境遇。不愛就是不愛,講得再好,想得再開,都會從一點一點的瑣事把人滲透侵蝕,風化成只能以狂躁掩飾的脆弱樣子。
為什麼你是我媽媽!宋呈希喊著。
為什麼,我也好想知道,為什麼。
同妻劉三蓮,她想知道為什麼,為什麼丈夫變成同性戀,為什麼受傷的總是我。同妻悲劇是一種慢性病毒,不像意外傷亡一樣直截了當。就像三蓮一樣,當察覺愛情的異樣的時候,首先是找藉口解釋,繼而懷疑是否自己做得不夠好,直到確鑿的異樣和無法尋根溯源的懷疑將人折磨崩潰,再被丈夫的出櫃和同性戀人的出現補上重重一擊。
當宋正遠要出去住的時候,劉三蓮第一個反應是懷疑自己,這是同妻共同的可憐之處。宋正遠說:「錯的不是你,錯的都是我。」他說的是對的。
是「高裕傑」不是「高玉潔」,宋正遠的出軌對象竟是個男的。
阿傑會是贏家嗎?他不知用了什麼伎倆,勾走了老爸的魂,「騙走」了他的保險金。小王邋遢放蕩,對一切都不以為意,卻天天跑劇場,專注排練著沒人看的話劇。「他一定是個壞人」,宋呈希想。
直到那一天,阿傑彈著吉他,是老爸教他的曲子。「什麼是一萬年?一萬年就是」,他吸了一口煙,「當他說他要做個正常人,之後的每一天,都是一萬年。」他站在夜晚的窗臺,望著天。
阿傑:我不懂為什麼我愛你她會難過。(指阿傑的母親)
宋正遠:我也不懂,但她就是會難過。聽話啊。
這段對話看得讓我淚目。這大概是同性戀群體共同的「天問」吧,為什麼我們好不容易找到了相愛的人,我們最親近的人——父母會非常難過呢?我們都知道答案,可是我們都很無力。正如同性戀父母常常說的:我知道同性戀的現象是存在的,是合理的,但是我不允許發生在我們家庭。
我正常,你正常,可我們在一起「不正常」。
這是合理的,但我不能接受。
人啊,真是莫名其妙。
想要,卻不能擁抱;認同,卻不能包容。
陪伴是能得到的愛情,婚約是得不到的證明。臨終病房的鐵門,不是親屬,無權叩開。只留一身的血跡,門外空徘徊。
而那個始作俑者,騙婚的渣男,卻以死亡的方式,逃離了所有詰問與矛頭的視線之外。
然而他又何其普通啊,和千千萬萬騙婚男一樣,想要過「正常」的生活,以為結婚就會變「正常」,能愛上一個女人。只不過他失敗了,出乎他的意料,卻是完全的必然。
壓迫性的制度以道德戒律和親情倫理的面目出現,以身邊親友為代言人,逼著宋正遠選擇與劉三蓮結婚生子以成為「正常人」,這是因為男同性戀者的地位在這個等級秩序中地位很低;
然而最終承受了大部分壓力的還是劉三蓮,她變成了一個歇斯底裡的「閣樓上的瘋女人」,這難道不是因為女性在這個等級秩序中的地位比任何男性都要更低?
我們不應該停留在讚美奮不顧身的愛情,我們必須要追問:為什麼「非主流」的愛情就一定需要奮不顧身,非得傷害自己、傷害別人、最終捨身成仁不可?是什麼東西在逼迫著愛人們付出這樣的犧牲,這一切是合理的嗎?
終於,我們發現,這似乎是一個太過沉重的話題,三敗俱傷,毫無勝算。所幸,矛盾的複雜和難以解決沒有把電影現實成一地的雞毛蒜皮,或是深沉成一部立法草案。整體上還是一部輕喜劇。以宋呈希視角切入而展現的手繪點綴、輕鬆詼諧的臺詞還有峇里島的音樂,都讓人一邊心裡發酸,一邊身體上誠實地捧腹不止。
本片的剪輯,也堪稱勵志,從點映時的觀眾集體寫信怒罵,到剪了幾十個版本,最後得到最佳剪輯獎,誠心可見。
誰先愛上他的,真的重要嗎?宋正遠和三蓮十多年的相處真真假假,真的重要嗎?正如《And The Winner Is 》中唱道:「獲勝者是生活,獲勝者是愛情(And the winner is : la vie, and the winner is : l'amour )。」
峇里島,是戀人們成婚的地方。阿傑苦心孤詣排練的話劇,原來是與宋老師相遇的開始。一串舞臺道具風鈴,搖曳了幾個人的心。一直在問誰先愛上他的,未成想原來這個問題的答案,並不重要。
或許這樣的謎底是在說,愛情是不分先後。而真正需要鬥爭的,是那些來自法律,來自社會的重重阻礙,而不只是受害者之間的唇槍舌影。
但是這最終還是一個有關和解,有關告別的故事。不論是宋呈希,還是小三和小王,這都是他們同宋正遠的一場最後的告別。故事的結尾,阿傑同母親的和解,三蓮和兒子的和解,原來最後,故事裡外的我們學會了同自己和解。
峇里島,多麼美好,渴望著的擁抱,何時能到。
那,再見了,宋正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