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堅以詩成名,以詩筆入文,字裡行間的豐沛和蓬勃,可親可感。你看他寫建水這座雲南古城,筆調如此恣肆,仿佛看得見街巷上往來的人群,聞得到喧鬧鮮活的塵世氣息:「在巷子裡面,四合院、水井、老樹、楹聯、木雕、門神、香爐、雜貨鋪、紅糖、胡椒、臘肉、土紙、灶房、廟宇、瓦簷、明堂、照壁、石榴、蘋果、桂花、蘭草、怪石、棉紙窗、涼粉、米線、紅米、乾巴菌、青頭菌、炊煙、祖母、外公、媳婦、嬰孩、善男信女、市井之徒、金枝玉葉、酒囊飯袋、閒雲野鶴、翩翩少年、匹夫匹婦、布衣韋帶、半老徐娘、三姑六婆、環肥燕瘦、蒲柳之姿、虎背熊腰、大腹便便、儀表堂堂、花容月貌、明眸皓齒、慈眉善目、鶴髮童顏、鵝行鴨步……此起彼伏,鱗次櫛比。」
一系列詞語如此堆積,不見枯燥卻如此蓬勃,非高手不能為也。以致讀完《建水記》,恍恍然覺得建水這樣一座古城,能遇到于堅這樣一支筆,真算得上是一次「最美的相遇」。
建水位於雲南高原,自明初建城,已有600多年歷史。建水周邊,與它同時代興起的古城,大都趕上了時髦,煥然一新,建水卻在大拆遷的洪流中如頑石般倖存,在雲南的城邦中因守舊而鶴立雞群,以致今天在雲南省,人們要再證實曾經存在過一個「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的世界,找回那些傳統的建築樣式、手工、生活方式、人情味、口味……只有去建水,建水成了古典生活世界的活化石。
面對這座面積只有3.3平方公裡,卻有著30多條街巷、四五百處四合院的古城,于堅不僅僅有飽滿的詩情,還有上升到生活方式乃至世界觀層面的解讀,「荷爾德林有詩云:人充滿勞績,但還詩意地棲居在這片大地上。居所,不僅僅遮風避雨,一隻烏鴉搭個窩也是遮風避雨。人的居所不僅要實用,而且要美好,止於至善,好在。築居反映著人們的世界觀:奧斯維辛暗示的是一種世界觀,巴黎聖母院暗示的是另一種世界觀,中國如今很普遍的鋼筋水泥澆灌出來的,致力於增值的長方形盒子又是一種世界觀。中國古典時代的四合院同樣寄寓著世界觀,寄寓著人們對何為生活的解釋:有的冷漠殘酷、有的神聖,令人敬畏;有的勢利眼,唯利是圖;有的安心,不僅棲身,而且養心。詩意地棲居,用雲南方言說,就是好在。」
「好在」就是活得心安,就是「止於至善」,善不是教條,而是關於事情是否「生生」的格物致知,閃耀在萬事萬物上當場去「格」,於細微處見真理,於是中國古典的世俗生活,一器一物,一食一飯,都別具意義。這是一種注重當下,將神性和意義融入細節的生活方式,而不是以一個懸空的未來將當下的世俗生活一刀斬斷。
于堅對古典的建水城及其所代表的古典的在場的生活方式的描繪,無疑是精彩的。在于堅筆下,如今的建水城依然是一個將日常生活過得「活潑潑」的建水城,依然是一個在物質形態和精神、生活形態上延續著古典方式的建水城。然而我覺得在一定程度上,于堅還是被自己對這種古典生活方式的熱愛而遮蔽了。因為熱愛,所以有蓬勃而豐富的讚美和想像,但缺失了個體的人在歷史和生活中的生存描摹。如果說建水城是一座倖存的古城,那麼倖存背後必有抵抗,如果說建水人依然過著古典的神性的生活,那麼當這生活穿過歷史布滿芒刺的縫隙,也必然傷痕累累。我甚至覺得,建水古城就像古典的黃昏,面對即將落山的太陽,于堅卯足了勁兒,用滿溢的詩情,把這一曲輓歌唱得五彩斑斕。
但它依然是輓歌。這五彩斑斕不是來自旭日東升,而是來自落日熔金。一切終將消失,在神奇的中國大地上,一隻帶著現代化面具的怪獸,張牙舞爪,所向披靡。
作者:錢歡青
編輯:任曉斐
實習生:田曉月 潘文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