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從芒街過海關跨過北崙河就到了中國境內,站在境內的時候,邊境意味著未知和陌生,意味著無法預知的危險或者意外,但是好奇心總是驅使人忍不住要前往探究一番。
大 稼 The Wild 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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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城都是桃花,就像滿城都是胡志明頭像。
桃花樹作為盆栽出現在賓館、商鋪、郵輪、飯店的客廳,作為植株出現在路旁,湖邊,寺廟的天井,沿街行走的買花女推著自行車,車把的籃子裡還有綁在後座的簸箕上也都是剪下來的桃花束,一起出遊的女人伸出自拍杆合影留念,也是站在桃花樹前。在西湖鎮國寺附近,花店店員Ngoc跟我說,有一種十分金貴的桃花,名叫七寸桃花,花農用裝空調的貨櫃來養,春節前一個月就會被富人搶訂一空,儘管有的價格高達一億越南盾,相當於人民幣兩萬八,客人買花需要約定時間,花送到後遇到天暖一兩天就開花。春天遠去,花期一過,桃花就會消失了蹤影,要等到來年春天才會再次盛開,而胡志明的畫像則以各種顏色、各種形式佔據著這座首都城市裡各種醒目的位置,晝夜不停。
在桃花樹前留影的越南女子
對於桃花的熱愛來自於傳統的因襲,河內女子身上的奧黛也是如此。正月初十,又恰好是周日,還劍湖四周的街道用欄杆隔了起來,環湖馬路成了步行道。三個中年女子身著亮黃色的奧黛,玫紅色的大朵月季和翠綠的葉子沿著奧黛的布面包裹著她們的身體,她們結隊從巴基寺門口經過,依次向南走在有些空蕩的丁先皇路上,不時回頭擺造型,嫣然一笑,在後面,一個中年男子舉起手機拍照。
即將迎來畢業季的大學生,集中在還劍湖東南側的場前廣場大門前,二三十個男生穿西裝打領帶,排成弧形隊伍,場前廣場在阮朝時是科舉考試的試場,士子們要取得廷試的資格必須先通過這裡的場試,現在場前廣場是售賣Dior、Gucci等奢侈品牌的購物中心,裝飾得金碧輝煌,成為大學生們畢業照片的背景;女生們則身著純白色奧黛,頭戴花環,站成整齊的一排,年輕的攝影師頭上綁著小辮子,手裡的佳能相機咔嚓作響。二十歲左右的身體總是有著一種說不出的魅力,尤其是在白裙和紫色花環的襯託下,一些韓國人、日本人、歐美人紛紛在旁邊駐足圍觀,攝影師調動起了女生們的情緒,拍攝之前獨自站在人群之外鬱鬱寡歡的那個美麗女生,也笑了起來。奧黛搭配著西裝,正如這個國家,一方面是對本國傳統的美好延續,另一方面則是對西方文化的熱烈擁抱,東西方的文明在這裡都有著恰到好處的位置。
文廟路上書寫、售賣漢字書法的老先生
中國的痕跡也無處不在。還劍湖上的玉山祠,供奉的是關帝、呂祖和文昌帝君,文廟路上的河內文廟供奉的是孔老夫子,作為記錄越南古代歷史最完整的史書《大越史記全書》,由吳士連等人用漢字編撰的,有中式古蹟的地方大多都有漢字的存在,這個社會主義國家的國父——胡志明還是一個寫過一百多首漢語詩的漢學家。這個有著狹長國境的國家對於它強大的北方鄰居,有著相當複雜的情緒,還劍湖東岸的廣場上,李朝開國皇帝李公蘊的青銅雕像高達六米,他稱帝之前侍奉的黎朝,曾擊敗過趁亂派兵南下的宋朝軍隊。李公蘊是個虔誠的中國學生,他將都城移至河內,仿造宋朝皇宮建設了升龍皇城,推行漢字,建立了文廟和國子監。而籠罩在還劍湖上的另一個身影,「還劍故事」的主人公黎利則在1418年發動了藍山起義,十年之後,終於戰勝了佔領越南長達21年的明朝軍隊,使得明宣宗決定罷兵,越南重獲獨立。在玉山祠裡,和關帝、呂祖等漢文明神靈共同接受供奉的還有陳興道,他曾在13世紀率領陳朝軍隊,成功擊退蒙古軍隊的兩次入侵。在文廟裡、街道邊售賣書法作品的小店鋪中,為民眾寫春節書法的人,也都是在紅紙上用毛筆書寫諸如「幸福、平安、達願、明智」之類的漢字行書,越南書法家稱「漢字」為「儒字」,可是他們沒有一個人會說中國儒生所精通的漢語。法國人在19世紀中期到來,大力推行由法國傳教士亞歷山大·羅德所著的《越葡拉》字典,讓越南人與使用漢字的傳統產生了隔閡,但是從東漢至今,漢文明在這裡的傳承卻一直沒有斷裂。
李朝開國皇帝李公蘊的青銅像
對於1979年的春天突然爆發的那一場戰爭,中越邊境尚未完全清理乾淨的地雷還時時喚醒起人們對其的注意,而這場戰爭的起因則是大陸政權為了幫助自己的共產主義盟友——後來被公認為人類史上最殘暴政權之一的柬埔寨紅色高棉政權。2014年的那一次反華遊行,是過去數千年裡兩國不同政權之間恩怨糾葛的其中一次示現,且不論誰是誰非,社會主義國家政權在煽動民族主義方面,方法是如出一轍的。不論哪個國家的公民,對於來自意識形態的宣傳,要時刻保持著必要的審慎。早就被美國人自己定義為失敗的越戰,至今已有著上千部相關的各類文藝作品,由美國人自己製作並發行,在其中最著名的影片《現代啟示錄》裡,導演科波拉藉由法國人之口說道:「美國人,在為史上最虛無的東西而戰。」而被大陸政權單方面定義為「取得全面勝利」的中越戰爭在國內卻甚少著墨,遮遮掩掩,令人疑惑,歷史需要時常反思,以避免今後再犯同樣的錯誤,而反思的前提是誠實,令人遺憾的是至少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看到大陸官方肯誠實面對這段歷史的任何跡象。
海防Cafe Sach Nha Nam書櫃的書
和大陸年輕人一樣,河內的年輕人是生活在當下的,他們也沉浸在智慧型手機的世界裡,在Facebook上為朋友的自拍照點讚,用Googol和百度搜索信息,書店裡陶土釉質地的貓頭鷹,也是憨態可掬,十分萌世代,來自日本和韓國的摩託車、汽車廣受歡迎,已經退出世界主流市場的Nokia依然頻繁地見於年輕人的手裡。在海防Cafe Sach Nha Nam書店裡,村上春樹的書籍佔據了整整一個櫃檯,書店店員yamma精通漢語,這位喜歡法國作家派屈克·莫迪亞諾的年輕姑娘將臺灣的言情小說《夏日的檸檬草》翻譯成越南語出版,據說市場反應還不錯。
言情小說、成功學和勵志書籍佔據著書店的重要位置,美國總統川普的傳記隨處皆是,在世界圖書市場有著廣泛影響的《教父》、《洛麗塔》等經典也舉目可見,越南讀者也保持著對中國的興趣,書店裡除了關於孔子的書籍,《三國演義》和《水滸傳》,美國作者雷小山對中國企業家的訪談集結而成的《山寨中國的終結》一書也可以在這裡找得到,而一位名叫丁芳齡的年輕作者將自己從北京一路騎自行車抵達河內的旅行經歷寫成了書,命名為《回家的路》,成為當前在越南賣得最好的暢銷書之一,越南語版的《查拉斯特拉如是說》和《城堡》則需要爬上樓梯才能夠得到。低俗化和輕鬆化閱讀是席捲整個世界的浪潮,到哪裡也逃脫不掉。
在河內飲料店門口閒聊的年輕人
在河內旅行的歐美和東亞遊客熱衷於泡咖啡館,而大量的當地年輕人則三五結群,坐在河內街邊的飲料店門口的小塑料凳上,一人一杯冰紅茶,一盤葵花子,以更低廉的方式閒聊度日。Bức tường是越南最有名的搖滾樂隊,由於越南語的發音,使得這支金屬樂隊的音樂聽上去也是悅耳多過憤怒,偶爾來一下的黑嗓,也顯得十分可愛,令人可惜的是,他們的樂隊主唱在前幾年因病去世了。搖滾音樂人鄭公山在1972年創作的歌曲《Nối Vòng Tay Lớn》,是這個國家除了越南國歌之外傳唱程度最高的歌曲。風格各異的塗鴉遍布於街道和小巷的牆面,即使在越共不定期的高壓下,這座城市裡年輕人的不羈和波希米亞式的生活方式仍然顯得生機勃勃,這種生機是一種更南方式的生機,是一種看似混亂其實顯得更有趣的生活方式,在這個看似貧窮的國度,土地和房子屬於私產,黨禁和報禁也被解除,書店可以出版自己感興趣的書籍而無需經由國家機構審查,對比過於豐盛的物質商品,公民擁有個人言論自由顯得更為可貴,這可能也是當地年輕人生活得以悠閒的原因所在。
河內街巷裡滿是各式各樣的塗鴉
除了在中國的三大法定長假大量湧入的大陸遊客,從中國廣州深圳等珠三角地區撤離的大批製造業企業紛紛進駐越南北部港口城市海防市工業區,也順帶來了大量的中國籍技術工人。中國遊客成群結隊從酒店到酒店,從景點到景點,氣勢洶洶地出現在街頭和紀念品商店,有的遊客因為語言不通和對環境的不適應,免不了對越南指指點點,其中不外乎對於基礎設施的陳舊、交通秩序的混亂、黑心小販宰客行為以及對於治安環境的擔憂和憤慨,儘管這些問題其實在任何一個旅遊城市都可能會遇到,只不過由於大國沙文主義和作為暴發戶國家子民的優越感心理作祟,使得有些中國遊客放大了因為這些問題而產生的焦慮感。海防市圖山區的紅燈區更是放大了異國來客在此地的優越感,在圖山二區的不到兩百米的沿海街道,尋芳客可以以十分低廉的價格與那些看起來不到二十歲的年輕女孩發生性交易,儘管那些來自越南北部窮困農村的年輕女孩十分不情願地被皮條客從一個旅館拉往另一個旅館。尋芳客在路邊挑挑選選,被挑選的女孩們顯得神情落寞而又不得不強作歡顏。
恰逢淡季,圖山半島空空蕩蕩
紅燈區之外,賭場也是越共默許的一門生意,除了將在圖山海濱的賭場酒店,在中越邊境的芒街北崙河畔,當地最富麗堂皇的利來酒店由湖南人建成,酒店一層的賭場燈火晝夜不息。牌桌前面坐著一些面如兇煞的不明身份人士,更多的則是大陸官員模樣的中年人,他們有的人穿著西裝革履繫著領帶,時而扶著眼鏡用筆在紙張上寫寫畫畫,時而斜著眼睛盤算著牌局,在他們身旁還有一些鞍前馬後、卑恭屈膝的人,不是他們自己的馬仔就是有求於他們的大陸商人。越共將紅燈區和賭場生意置於灰色地帶,北朝鮮金氏政權將罌粟種植作為外匯來源,然而他們的領導人在電視上出現時,卻都呈現出得一副理所當然,冠冕堂皇的神情。
亮燈處就是東興口岸
距離中國一步之遙卻不太想回去
正逢春節,圖山半島顯得有些蕭條,偌大的海港的近百家飯館,也只有零零星星的幾桌客人在吃飯,海浪拍打沙灘,我在清晨離開,偌大的酒店一個人都沒有,我只好把客房鑰匙放在前臺。北部的芒街則熱鬧得多,旅館下面的幾家咖啡店,擠滿了閒談的年輕人,附近的KTV播放著越南語流行歌曲,摩託車的喇叭聲在凌晨三點依然可以隱約聽得到。從芒街過海關跨過北崙河就到了中國境內,站在境內的時候,邊境意味著未知和陌生,意味著無法預知的危險或者意外,但是好奇心總是驅使人忍不住要前往探究一番。一旦跨越了國境,緊張感就會隨即附身,同時伴隨著身體的微量不適,這一切症狀在通關過口岸之後,回到滿目中文的世界,竟然一下子消失了,在東興口岸右手邊的肯德基吃早餐時,把背包放在旁邊的座椅上,即使旁邊人來人往,你都懶得去看顧一眼。
從芒街到河內的大巴,
在彩燈映照下顯得很魔幻
一個多星期之前的那個下午,我和朋友趙律師過關後,在車站上到從芒街到下龍的大巴車,這種大巴類似在中國已經逐漸消失的臥鋪汽車,旅客上車時要脫鞋,用綠色塑膠袋裝好放在腳頭。地板、鋪位、天花板都用PU皮來包裹,車裡噴著香氛,播放的越南語音樂曲調和鳳山一代的壯族山歌很像,而天花板裝飾的三條彩色燈帶,很是魔幻。我們沒有在車站找到買票的地方,大巴車夥計收了我們兩個人共五百千的車費,上車以後他還想問我們再要五百千,我們聽後表示下車他才作罷,並讓司機立即發動汽車開始行駛,幫我們辦理籤證的朋友李梅雨後來在微信上說,從芒街到下龍,車費每人頂多一百千。
大巴車一路南下,這個國家正在向我們徐徐展開它模糊的面目。
PS:特別鳴謝此次旅程的旅伴趙律師和Sophie,以及在旅途中相逢的其他朋友。此外,還要感謝越南友人Ruby和Yamma,Ruby為我找回了不小心遺落在中巴車上的書籍,而Yamma,這個聰明的姑娘為我提供了文中的若干越南地名以及場所名稱的中文翻譯,你們和你們的國家一樣都很棒。
2018年3月2日寫於南寧南湖畔
大稼主筆 | 板 邪
自由寫作人、城市遊蕩者
原名謝紹鈞,廣西羅城人,仫佬族。
曾在某集團任職,
現專事自由寫作,文化推廣,街頭攝影;
熱衷城市觀察、藝術批評、嶺南民間文化研究;
撰有《火門往事》系列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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