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軟科發布2020中國大學社會捐贈收入排行榜。清華大學、北京大學、西湖大學位列榜單前三甲,2018年分別獲捐21.36億元、12.75億元、6.94億元。
排名前十的其他7所高校為:浙江大學(4.55億元)、北京師範大學(4.02億元)、上海交通大學(3.84億元)、復旦大學(2.78億元)、中山大學(2.69億元)、中國科學院大學(1.96億元)、中國科學技術大學(1.76億元)。
值得關注的是,與國內高校主要資金來源為各類財政撥款、社會捐贈佔比微乎其微不同,排名第3的西湖大學是一所社會力量舉辦的新型高校。
2018年10月,西湖大學成立並提出:未來十年西湖大學的籌建將投入200億元,這筆投入以社會捐贈為主,政府輔以部分財政配比。
在西湖大學成立之初,《中國科學報》曾發文探討這所新中國成立以來第一家以基金會形式募資辦學的高校。
如今,西湖大學發展迅速,社會捐贈收入已僅次於清北。只是,以社會捐贈為主的辦學模式可以再複製嗎?未來會有「東湖大學」「北湖大學」出現嗎?
基金會辦學:西湖大學引發的關注
作者 | 溫才妃
聚光燈下的西湖大學,璀璨如明珠。很多人看到了它天生的跨界基因——企業家、科學家、公民、留學歸國學者。
然而,也許很多人並不太清楚,這些跨界基因的黏合劑與孵化箱——西湖教育基金會,以基金會的形式募資辦學,這是新中國成立以來的第一家。
它是時代的產物,還是歷史的偶然?
「挑戰資金」,挑戰社會所遇到的困難
先有雞後有蛋,還是先有蛋後有雞?這一難題至今困擾著哲學家們。就像在中國,高校普遍先設校再創基金會。逆勢而為,先有基金會再創校,它的運作邏輯又是什麼呢?
不妨讓我們把目光投向高校基金會制度運作最成熟的美國。
1876年,約翰斯·霍普金斯捐出700萬美元創辦了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該校從創辦之初,就甩掉了歷史包袱,把研究創新放在主菜單裡,以研究生培養為重點,開設本科也是為研究生選拔人才服務。它以洪堡精神再造了美國高等教育體系,由此帶來了美國大學的崛起。
「大學初建時獲得的捐助資金,本質是『挑戰資金』,挑戰的是社會所遇到的困難,去解決它,常常具有前瞻性與預見性。」資深學者資中筠曾在《散財之道》中這樣陳述。約翰斯·霍普金斯捐助給大學的類似挑戰資金,挑戰的是美國過時的高等教育體系。
大國崛起、科技振興,這段經歷恰逢其時。正如中國科學院院士、西湖大學校長施一公所言:「我國需要具備與經濟體量相匹配的科研能力與水平。」
西湖教育基金會執行秘書長劉旻昊坦言:「我們期待西湖大學為人類知識拓展邊界,為社會培養真正具有開拓精神的創新人才,在推動公眾理解科學的能力上探索一條新路。」
在這一模式中,挑戰資金的注入不可或缺。根據西湖教育基金會2016-2017年年報,截至2017 年底,基金會協議籌款總額共約23 億元,實際到帳近8 億元。共與50位捐贈人籤訂捐贈協議,其中21位為協議金額超過1 億元的創始捐贈人。
挑戰資金只是一個開始,還需要永續接力。誠如施一公所言,為挑戰國家創新與經濟體量不匹配的問題,西湖教育基金會將以100年為期達到目標。
財富觀,決定了為人類還是為族內
「仁愛」「慈悲為懷、追求善報」「救助他人、以強扶弱」……對儒、釋、道等學說下的慈善觀中國人並不陌生,由此,我們也質疑一個問題——中國也有慈善文化,為什麼沒有演變為基金會辦學制度?
上海市教科院民辦教育研究所黨支部書記何金輝指出,中國古代慈善多集中於救濟貧苦解決溫飽問題、搭橋修路搞基礎設施建設等民生之議題上,即便是南方出現修私學,幫助族內子弟讀書成才,這種慈善也只是相對保守、內向的慈善觀,帶有一定的封閉性。
「沒有開放的市場,沒有人人平等、包容的觀念,現代意義上的慈善事業不可能發展起來。」
魯迅少年時期因父親去世,家中未有成年男子,家中叔伯擔心其母外嫁,也難逃家產被瓜分的命運。「地主的財富觀決定了他們不願意平等對待外部人,甚至族內人也不能平等對待。這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慈善事業的普及發展。」何金輝說。
這是中西方的一個重大差異。以卡內基為代表,「把財富帶入墳墓是可恥的」財富觀在西方深入人心。摩根、福特的捐資辦學抱著推進人類文明進步的目的,不看重一飯一粥解決臨時性的果腹問題,而是從科技、教育、健康等領域作根本性的推動。
「掌握財富的人肩負著社會責任。富人是社會財富的暫時受託人,有義務運用自己的智慧來管理這筆財富,並且讓財富對社會產生最好的效果。」何金輝補充。
我們還不得不面對一個長期的事實——社會經濟力量薄弱。改革開放後,國家鼓勵社會力量辦學。
1993年,國家發布《中國教育改革和發展綱要》時再次重申了這一點,同時提出「國家歡迎港、澳、臺同胞、海外僑胞和外國友好人士捐資助學」。寄希望於港澳僑胞,也在一個側面上說明,財富在內地民間的積聚不足。
「中國人在財富方面沒有寬鬆的心態,住房、養老、子女教育等方面不穩定,是不會輕易捐贈的。說到底,還是財富積累不夠。雖已有富人開始捐款,但整體氛圍不足,只有中等收入家庭增多,才能形成慈善的中堅力量。」何金輝說。
加之,新中國成立後大學撥款依靠政府財政,養成了「等靠要」的習慣,缺少到社會上募集資金的主動性。後來因為政策放開,才有了公辦大學基金會,利用金融手段為大學提供經費,更不用說通過基金會舉辦大學。
合力結果,低質量數量擴張不值得稱道
清末,武訓乞討30年辦3所義學,然而無法企及高等教育;如今,文體界大腕紛紛捐獻希望工程,然而也沒有涉及高等教育。
當今,個人、企業舉辦的民辦高校在中國並不少。但是,依靠收取學費滾動發展的民辦高校無法保證有大筆後續資金持續投入教學、科研,民辦高校很難辦出高水平大學。
也有人說,杭州是中國創業的「天使之城」,這裡有著最活泛的中小企業,投資人紛至沓來,是資本最風起雲湧的城市之一。
事實上,西湖模式並不會輕易出現。
在北京師範大學高等教育研究所常務副所長洪成文看來,西湖模式之所以到今天才會出現,主要有三個要素:社會經濟發展水平、高等教育發展水平、《慈善法》的頒布和實施。
「改革開放早期,即便有基金會辦學的願望,也不會有諸多有實力、善心的企業家。如果只是簡單地建立一所類似公辦大學的學校,很難吸引如此多企業家慷慨解囊。西湖大學的出現是對中國高等教育深化改革的呼應,是三股力量共同作用的結果。」
「基金會辦學可能會辦出一所與政府辦學不一樣的大學。」何金輝看重的是,隨著捐資辦學人數增多,民辦高校實施分類管理後,部分非營利性民辦高校可由基金會來舉辦。基金會也可以在民辦高校資產清算後,承接學校剩餘資產用於繼續發展民辦教育事業。另外,體制內辦學的改革道阻且長,利用增量改革——鼓勵基金會辦學的模式將帶來新氣象。
在採訪中,對於西湖模式是否可以複製,專家們的回答留有餘地。畢竟尚無後來者,並不能代表規律性的存在。
洪成文表示,西湖大學的辦學模式,如果能夠短期內取得成功,將會產生三方面影響:帶動其他地區建設類似的高校,成為深化改革的領頭羊;在公辦學校基金會或基金運作機制、留本基金的培育,以及基金對大學的代際發展作用的持續性發揮方面,將為民辦學校以及公辦學校提供借鑑;激發企業家對高等教育慷慨支持的熱情。
何金輝提醒,舉辦高校需要持續投入巨大資金、引入高水平師資,門檻很高,能夠成功舉辦一所已經非常了不起。「不要因為可以複製,就一窩蜂地出現東湖大學、北湖大學。簡單存活的低質量大學在當前中國意義不大,數量上的擴張並不值得稱道。」
制度與建設,決定了認可度高下
基金投資的市場不成熟,來自基金投資的收益不穩定,建立在投資收益上的辦學經費也缺乏穩定性。
基金投資到海外市場投資,尚需要必要的政策支持。能否享有海外投資的資質和特許權還不清楚。
目前為止,基金運作專業能力是否具備。
……
對此洪成文指出,這一系列問題都在拷問著基金會背後的制度與建設。
其中基金會如何獲得持續穩定的捐資、基金會如何讓社會信任,是考驗制度設計的重要方面。
何金輝指出,基金會辦大學,如何獲得穩定的捐資支持至關重要。大學想要獲得捐資,就要從高高在上的地位走下來。「在國外,大學校長作為募捐者的角色非常重要,對捐資人也非常客氣,背後體現的是平權關係。這一點值得公辦、民辦高校借鑑。」
洪成文表示,基金會與大學之間能否達到100%的一致或默契,需要磨合期,對大學領導層的眼界和魄力也是一重考驗。
2016年我國《慈善法》通過並施行,目前尚在完善中。制度層面的跟進還需加緊腳步。
以美國為例,企業捐資可獲得合理的免稅,儘管我國法律也有相關規定,但現下並不十分流行。如何用好這一制度,讓基金會可以源源不斷地獲得企業和個人的捐資,需要制定更詳細的方案。
基金會還必須贏得捐資人和社會的充分信任。「與基金會制度配套的決策、監督、執行制度,也要逐步完善。」何金輝提醒,出於公益目的的福利彩票都會被個人侵吞,公眾怎麼會輕易相信基金會能夠很好地使用資金?「制度是否完善,決定了社會對基金會是否認可。如果對經費使用感覺不透明,很可能會對捐資喪失信心。」
顯然,一些問題一時間難有答案,或正在形成答案,需要社會對吃螃蟹者有必要的寬容和信心。我們更樂見,它成為探索紮根中國大地辦教育的引路先鋒。
作者:溫才妃 來源:科學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