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倫·金斯伯格與凱魯亞克。
《在路上》 作者:傑克·凱魯亞克 譯者:陳杰 版本:大魚文庫|湖南文藝出版社2020年1月
哥倫比亞大學
科瑞格斯摩爾西115號
巴納德學院
「城市之光」書店
六畫廊
「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是美國20世紀中葉的一個重要文學流派,也是西方文學史上最為奇特的一個文學流派。對於許多普通讀者來說,「垮掉的一代」的吸引力似乎更多地來自於他們特立獨行的生活方式,而非他們的文學作品。然而,為什麼像《在路上》這樣的小說能夠受到一代又一代年輕人的喜愛,而且還被列入文學經典著作的行列呢?即便是拿「垮掉現象」來說,爵士樂、吸毒和性放縱,這些與念佛修禪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又是怎樣統一在「垮掉的一代」文學中的呢?要回答這些問題,我們首先需要搞清楚「垮掉」一詞的含義(beat)。正如凱魯亞克的傳記作者查特茲(Ann Charters)所說,「垮掉」一詞「就像一把傘那樣展開,幾乎覆蓋一切」。作為「垮掉的一代」的共有特徵,「垮掉」這一關鍵詞,不僅反映了「垮掉的一代」反叛的生活方式和態度,而且還體現了他們精神追求的內涵。
簡言之,「垮掉」有三層含義:「垮掉」(beat down),指一種落魄和赤裸的精神狀態;「垮掉」(beatific),指狂喜、極樂、至福的精神狀態;「垮掉」(beat),指節拍、節奏、韻律。
「垮掉」含義之一
落魄和赤裸
「beat」是英文常用詞,意思繁雜,可作動詞、名詞和形容詞。它的常用意思包括:(動詞)擊垮、剝奪、耗盡;(名詞)節拍、節奏、韻律;(形容詞)厭倦、疲憊、困惑、一無所有。在「垮掉的一代」的語境中,學術界一般把「垮掉」的定義歸功於凱魯亞克。
在1948年「垮掉派」還處於地下狀態的時候,凱魯亞克對霍爾姆斯講到了「垮掉的一代」的定義:「我們像是一群生活在地下的人。你知道,我們的內心告訴我們那種『公眾』的生活是擺樣子的,是沒有用的。我們過的是一種『垮掉的』的生活方式——我的意思是,直面生活,直面自我,因為我們的確都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同時,我們厭倦這個世界一切形式和社會規範……我想你可能會說我們是『垮掉』的一代。」
霍爾姆斯在《這就是「垮掉的一代」》一文中對此作了進一步說明。這篇於1952年發表在《紐約時報》上的文章,是第一篇對「垮掉的一代」進行定義和說明的重要文獻。這篇文章和他同年出版的小說《走》(Go),使公眾第一次知曉了這個文學群體的存在,這是「垮掉的一代」走出地下的重要一步。霍爾姆斯在文中寫道:「這個詞……還指心靈,也就是精神的赤裸,一種只剩下意識時的感覺。簡言之,這意味著一個人被無情地推向了自我之牆。」
「垮掉的一代」在20世紀20年代末開始的經濟危機中長大,又經歷了「二戰」的戕害,然後又在冷戰和核威脅的恐怖氛圍中生活,這使得他們一直處於一種「落魄」的精神狀態。但與像「一戰」後的「迷惘的一代」不同,他們不再糾結於理想的幻滅,因為他們本來就處於一無所有的精神「赤裸」狀態,唯一剩下的只有面對自己。按照霍爾姆斯的說法,「垮掉的一代」唯有「相信自己」一條路可走,因而他們才「以一種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方式極端地肯定自我的生命」。於是,我們看到了他們與「迷惘的一代」最大的不同:他們是激情果敢的行動者,而非艾略特筆下那些無能的雖生猶死的「荒原人」。小說《在路上》中的一個片段非常形象地說明了這一點:「我們驅車離開,看到他長長的身影在夜色中漸漸隱退,就像在紐約和紐奧良告別時的那些身影一樣,我感到很難過:他們猶豫不決地站立在巨大的蒼穹之下,周圍的一切已然淹沒無蹤。去哪裡?做什麼?為了什麼?——睡覺。可我們這幫傻子仍矢志前行」。
「垮掉」含義之二
至福
1954年夏天,凱魯亞克回到故鄉洛威爾,他在天主教教堂裡突然獲得一種啟示:beat這個詞不就是beatific(至福)的一部分嗎?查特茲在《凱魯亞克傳》中說:「對凱魯亞克來說,這兩者的關聯絕不僅僅是一個文字上的雙關,他現在不再拒絕孤獨和卑微感,因為他在其中看到了獲得拯救的可能性。」這個時候的凱魯亞克已經開始修習佛教,同時仍然受到天主教思想的影響。所謂「至福」,指的是天主教的「至福」或稱「真福直觀(beatific vision)」。真福直觀,作為一個天主教用語,指對上帝的直接認知,只有完全淨化的靈魂才能夠面見完美的天主。
對「vision」(景象、異象、幻象)的追求,在「垮掉的一代」那裡成為了對精神追求的代名詞。這是一種靈魂獲得超越,進入永恆體驗的圓滿境界。處於這意識狀態之中的人能夠「看見」超越時空的人與事物,在短時間中產生一種物理時間停頓、物理空間消失的感覺,頭腦中出現一種超驗的景象。在剎那間,時空倒轉,過去、現在、未來的界限消弭,頓然產生當下即是永恆的感知,他認識到自己的存在是超越時空的永恆的一個部分,這使得他處於一種「狂喜」、「極樂」或稱「心醉神迷」(ecstasy)的狀態。
「景象」的產生靠的是直覺的體驗,它的基本意思是指人脫離理性狀態,處於一種受單一情緒(通常是極度喜悅)控制的狀態。而在宗教體悟中,它就是一種與宇宙無物合一的精神(心靈)體驗,也就是凱魯亞克所謂的「至福」狀態。
「垮掉的一代」對這種超現實的、宗教啟示式的「景象」的追求,最早見諸金斯伯格的「布萊克體驗」。1948年夏,金斯伯格在紐約哈萊姆居住的公寓裡讀著英國詩人威廉·布萊克的《啊,向日葵》,突然間他仿佛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吟誦這首詩。在恍惚中,他看見布萊克穿越時空的界限向他說話,而他則變成了向日葵:「我感覺整個宇宙成了充滿了光、天使、交流和信息的詩,我的頭頂好像被炸開,讓整個宇宙的一切同我的頭腦聯繫起來。」
不僅僅是金斯伯格痴迷於「景象」,在凱魯亞克的小說中我們看到,佛教、爵士樂、性與毒品都成為「垮掉的一代」獲得「景象」的手段和方式。《在路上》中的迪恩在博普爵士樂和性愛中到達了「極樂」,《達摩流浪者》中的雷·史密斯在佛教修習中到達了「極樂」。當然還有《在路上》中的那句名言:「一路走下去,我知道會遇到姑娘,會有奇景異象,會有一切;一路走下去,明珠會交到我手上。」
「垮掉」含義之三
節拍
「垮掉」的第三個含義是「節拍、節奏、韻律」。不難看出,這與「垮掉的一代」喜愛的爵士樂有關。
博普爵士樂的精髓是即興發揮。被稱作「即興重複段」的「riff」,除了把和聲作為基礎,它沒有既定的音樂形式和規範,獨奏者的面前沒有樂譜,他的頭腦中也沒有一個確定的音樂目標要去實現,他全憑自己對音樂的感悟、對人生的理解以及對現場氣氛的把握,來表達一種個人的、情感的、自由的、直覺的、純粹的、赤裸的真實。簡言之,博普爵士樂的精神就是獨創性、自發性、即興性和反叛性。
「垮掉的一代」從其生活方式、寫作的理念和技巧,到作品的主題和氛圍,無不受到博普爵士樂的影響。尤其是「垮掉的一代」文學的共有特徵——「自髮式寫作」——與爵士樂的影響密不可分。
自髮式寫作,顧名思義,就是讓思緒自發地、不受阻礙地溢出而形成文字。不受阻礙是指不受到理性反思和邏輯思考的「加工」,其實質就是自由和真實,正如凱魯亞克在《孤獨天使》中寫到的那樣:「不要停頓,不要思考,只管寫下去,我想聽到你發自內心的聲音。」同在博普爵士樂中一樣,自髮式寫作強調寫作的「即興性」。凱魯亞克認為那種即刻迸發的思緒是彌足珍貴的,因為它是發自內心深處的聲音,是最真實的、最純粹的。「純粹」是《在路上》中頻頻出現的詞彙,它意味著沒有受到文化傳統「過濾」,它是自然的,是更加富有生命的活力和激情的。相反,當它一旦暴露在理性反思審視的目光下,它就會被篡改、被規範,以至於失去自己的「本來面目」。金斯伯格用呼吸的節奏來決定詩句長短的寫作手段,也是強調用最自然的、沒有理性幹預的方式直接呈現原初的思想。
凱魯亞克後來在《孤獨天使》中對「節拍」進行了總結:「一切都匯入到節拍之中——這就是垮掉的一代,這就是節拍,這就是不斷持續的節拍,這就是心臟的節拍,它敲擊著,敲向整個世界,敲出過去的真相,像是遠古時期,奴隸們划著船打出來的節拍;或者是僕人們轉動著紡錘發出來的節拍……」
「垮掉」的歸宿
對信仰的渴求
「垮掉的一代」的核心和實質就體現在「垮掉」這一術語的三重含義之中,它既反映出「垮掉的一代」的生存處境,又反映了他們的極端生活方式,以及在這種生活方式中蘊含的精神追求。
精神的「赤裸」是「垮掉的一代」的基本生存狀態。它一方面意味著在一個價值虛無的社會中,他們處於一種精神的「落魄」狀態,另一方面則意味著他們在一無所有的精神「赤裸」中可以用一顆赤誠和袒露的心靈去追求和創造理想和信仰。換言之,「赤裸」既是「垮掉的一代」的基本精神狀況,又是他們精神追求的前提條件。金斯伯格十分看重「赤裸」或「裸露」,並多次在公眾場合「身體力行」。1959年他在接受記者採訪時曾說:「『垮掉』的關鍵是你被弄得落魄到一種赤裸的狀態,然後你就能夠看見一個景象中的世界。」對此,肖明翰教授在《金斯伯格的遺產——探索者的真誠與勇氣》一文中指出:「『裸露』就是要把自己——包括使用非常的方法——從社會、宗教、世俗觀念等各式各樣的束縛中解放出來,還原其『存在的真實』。」
霍爾姆斯在《這就是「垮掉的一代」》中寫道:「關注信仰的失落是『迷惘的一代』的特徵,對於信仰的渴求才是『垮掉的一代』的特徵。」在凱魯亞克的作品中我們看到,《在路上》中的「嬉普士」的精神「落魄」終於在《達摩流浪者》中的「達摩流浪者」那裡獲得了精神上的升華,從而達到了精神的「至福」。正如金斯伯格所說,凱魯亞克向我們表明,落魄(beat)和黑暗是通往至福(beatific)和光明的前奏。在一個缺少真正的信仰和生活價值,同時又處於生存危機的社會時代中,唯一的出路是相信自己,在生命之路上跟隨自己的「節奏」,在極端的生活體驗中肯定生命並獲得精神的升華,到達「至福」的境界。因此,「垮掉」的三重含義不是各自獨立的,而是一個彼此關聯的統一體。這就是「垮掉」作為精神的「落魄」和「赤裸」、生命的「節拍」,以及「至福」之境的深刻含義之所在,也是「垮掉的一代」採取的極端生活方式的必然性和內在邏輯性之所在。
貫穿「垮掉的一代」文學的是在一個價值虛無的世界裡尋找意義的主題。從一個更加廣闊的時代語境來看,「垮掉」精神的「落魄」和「赤裸」就是在價值虛無的世界中人的命運的真實寫照。從精神的「落魄」和「赤裸」,到在自由地創造自我中(「節拍」)尋求精神的超越「至福」,這就是「垮掉的一代」的追求的全過程,也就是永恆、不朽的「垮掉」精神之所在。
「垮掉的一代」文化地標
哥倫比亞大學
「垮掉的一代」的開始。
1943年的哥倫比亞大學和往年有些不太一樣,學校的大部分地方讓給了海軍進行訓練,大批年輕男子選擇參軍入伍。哥倫比亞大學的招生數量也因此大幅下滑。在這種環境中,招收進來的學生中,就有一批對國家正在進行的戰爭毫無興趣,只是想來聽聽特裡林、韋弗等教授的文學課,同時流連於學校外的街區和酒吧的年輕人。在這一年的哥倫比亞大學,艾倫·金斯伯格和盧西安·卡爾等人相遇,一同參與聚會的還有威廉·巴勒斯、瓊·沃爾默、大衛·卡默爾等人。這是「垮掉的一代」最初的圈子。
在圈子的交際中,他們的人脈範圍不斷擴大,朋友介紹朋友,再介紹其他大學的同學加入進來。幾個月後,凱魯亞克也加入到了這個圈子中。
科瑞格斯摩爾西115號
瓊·沃爾默的公寓,也是在「垮掉的一代」初期男性與女性成員共享的聖地,也背後來的人稱為「安樂窩」。
搬到115號公寓居住的瓊·沃爾默將自己的居所變成了派對場。這個圈子裡的年輕人成群結隊地來這裡,在瓊·沃爾默等人的指引下嘗試寫作,受苦,吸毒。在1945年,這裡成為了他們心靈港灣。也是在這個地方,瓊和威廉·巴勒斯開始同居,凱魯亞克開始認識尼爾·卡薩迪,各自的人生軌跡開始發生了變化。在當時,不少參與其中的大學生也會選擇搬出宿舍,在外面租住公寓。他們選擇的地方都是114號或116號——總之都離瓊·沃爾默的公寓不遠。
巴納德學院
巴納德學院是享有文科盛名的女子學院。凱魯亞克的女友之一、「垮掉的一代」回憶錄作者喬伊斯·詹森曾經描述,當時的巴納德女子學院就像一個象牙塔,「校園就像一個城市花園,外面看不出來,除非你走進大門站在牆內,那些牆神秘地建立起一種遠離塵世的錯覺」。但隨著校外交際圈的擴大,哥倫比亞大學生們的生活方式吸引了原本就沉迷文學的少女們。「垮掉的一代」的女性詩人愛麗絲·考恩也是出身於巴納德學院的學生。她入學的時候便身穿魔法師一般的裙子,氣質與這座學院的其他女生截然不同。
在聯誼會上,女生們跳起了查爾斯頓舞——一種極為追求即興與節奏的舞蹈。節拍的和音讓兩所大學的年輕人走到了一起。他們共同模仿著20年代咆哮與吶喊的傳統。此時,這個圈子還沒顯示出太多與「垮掉」一詞相關的跡象。
「城市之光」書店
為了擺脫在媒體上沸沸揚揚的「哥倫比亞大學醜聞」,也為了找到朋友尼爾·卡薩迪,凱魯亞克開始朝著舊金山出發。「垮掉的一代」的最初成員們都希望離開紐約,在遙遠的一側發掘新的生活,南海岸成為他們嚮往的所在。
在與卡薩迪來往的幾個月裡,尚未成為詩人的艾倫·金斯伯格沿著馬路散步,發現了一家在他眼中稱得上完美的書店——城市之光。在上世紀四五十年代的美國,城市之光書店是第一家只出售平裝書的書店。與眾不同的經營模式迅速吸引了「垮掉的一代」的成員們。
2001年,舊金山市政府將城市之光列為官方文化地標,作為「垮掉的一代」重要的聚集地,城市之光在今天也成為了追隨者們的朝聖之所。
六畫廊
今天的六畫廊已經變成了一家餐館,只有門口的一塊紀念標牌證明著曾經發生的事情。
1955年10月7日,在舊金山並不起眼的馬納裡街道上,艾倫·金斯伯格等人組織了一場讀詩會。沒想到,當時在一個陰暗畫廊中開展的「新詩人之夜讀詩會」,會成為美國文化上的裡程碑事件,並由此展開了舊金山文藝復興運動。
艾倫·金斯伯格在現場朗讀了自己的長篇詩歌《嚎叫》,另外參與六畫廊讀詩會的人還有肯尼斯·雷克斯羅斯(唯一認識所有垮掉一代成員的人)、尼爾·卡薩迪、傑克·凱魯亞克、麥可·麥克盧爾、菲利普·惠倫、加裡·斯奈德。值得一提的是,惠倫和斯奈德都是性格極為內向羞澀的人,惠倫的詩歌多以佛陀禪意為主題,加裡·斯奈德的詩歌則用詞謹慎,偏愛自然風光。但在讀詩會上,性格不同的成員們都找到了釋放自我的空間。由此可見,「垮掉的一代」並不是人們通常所理解的那樣一味癲狂。它以逃避政治,以赤裸方式面對真實自我為最終目的,它所接納的人生形式也是多樣的。
撰文/陳杰
(責任編輯:何一華 HN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