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爾瑪提亞人來了,又走了;阿爾瓦人來了,又走了;十字軍來了,又走了;蒙古人來了,又走了;沙皇來了,又走了······ 在腥風血雨中求生存,在大國強權下求獨立,在風雨飄搖中不放棄。千百年來,一直生活在大國的夾縫中的烏克蘭,整個國家和民族的命運,如同多變的天氣,晴雨卜測。被蹂躪、被奴役、被徵服,似乎是生活在這塊土地上人的宿命。
烏克蘭的母親河——第聶伯河
我去烏克蘭的時候,剛好趕上下雪,一出飛機,只見天地之間,一片蒼茫。從機場前往酒店的途中,目光所及之處,也都是白茫茫一片。似乎整個烏克蘭都覆蓋在皚皚白雪之下,看上去純潔又肅穆。車子穿過第聶伯河的時候,側耳細聽,有水潺潺地從河底流過的聲音。確定了有水流動之後,心底一顫,原以為冰冷肅穆的世界裡,應該沒有什麼值得留戀,沒想到在這蒼茫的天地之間,在鋪天蓋地的白雪之下,仍有生命奔流不息。
看著穿城而過的第聶伯河,我的思緒越飛越遠。1943年8月,為了佔領基輔,搶奪烏克蘭豐富的糧食資源,穿城而過的糧倉大動脈——第聶伯河,就成為蘇德爭奪的關鍵點。此時,蘇軍的突擊鋒線,和德軍的後衛幾乎是肩並肩向第聶伯河飛奔。那時,第聶伯河邊上,炮擊聲、槍戰聲、拼刺聲乃至徒手搏鬥的喊叫聲,各種聲音交匯在一起,此起彼伏,在兩支平行前進、側敵行軍的部隊間不斷的爆發。
幸運的是,河道寬闊、水流湍急的第聶伯河,有著十分適於在西岸(蘇軍)組織防禦的天然地形,因為第聶伯河的西岸高出東岸和河面不少。在一片你死我活犬牙交錯中,9月21日,瓦杜丁烏克蘭第一方面軍的先鋒飲馬第聶伯河。而這場紅與黑的生死競速,讓這條貫穿歐洲的第三大河為之變色。
「我們到達第聶伯河了!」隨著捷報傳遍了散布在烏克蘭荒原上的蘇軍部隊,勝利的喜悅讓紅軍上下暫時忘記了整個夏季作戰中積累的疲憊和損耗,慘重的傷亡也被暫時放到了一邊。烏克蘭偉大詩人舍甫琴科的悲嘆,和那哀嘆背後的渴望,再次迴旋在腦海裡:
「哦,天哪,我的親愛的!這世上竟是如此的艱難,
生活是如此的心酸——可是想活呀,
想看見太陽如何照亮人間,
想聽到大海如何奔騰飛舞,
鳥兒如何歡叫,灌木叢如何喧鬧,
少女如何吟唱心中的歌……
哦,天哪,我的親愛的,歡快地生活該多美妙!」
靜靜地,第聶伯河流經俄羅斯,也流經烏克蘭;它流經大國,也流經小國;它流經義國,也流經不義國……無論世事如何變幻,奔流不息的第聶伯河河水,滾滾向前,從古流到今,從未止息,並將繼續向南,不斷流淌。
巧合的是,我在基輔住的酒店——基輔費爾蒙特大飯店,正好位於第聶伯河邊上。推開窗戶,不僅能欣賞到第聶伯河的流水,還能觀賞到河岸的城市風光。尤其是每天早晨享用早餐的時候,都是我最期盼的時候,因為這個時候,我可以一邊吃著美食,一邊透過酒店的餐廳的玻璃窗戶,欣賞著在茫茫天地間像流動的絲帶一樣的第聶伯河,這樣的場景,怎麼能讓人不心動呢?,
提起烏克蘭,俄羅斯是緊隨其後的關鍵詞。以至於專業研究烏克蘭的歷史學家都說:「我在多年的蘇聯史研究中,幾乎沒有把烏克蘭作為一個獨立的對象來加以研究,烏克蘭只是蘇聯的一部分。對它的所有分析與綜述都是融於對整個蘇聯的分析與綜述中的。也就是說忽略了烏克蘭無論是作為政治實體,還是作為地緣結構的獨特性。這種情況不僅止於我,我的同行也大體如是。因此我們有一系列的蘇聯史研究和蘇聯史,卻沒有獨立的烏克蘭史研究和烏克蘭史。」
作為獨立的國家,專業研究烏克蘭的學者在研究過程中也並未細分兩者的差別,可見烏克蘭歷史與俄羅斯歷史聯繫之緊密。實際在歷史上,白俄羅斯、烏克蘭和俄羅斯,都是古代東斯拉夫人——羅斯人的後裔。現代的俄羅斯、烏克蘭和白羅斯等民族,也都是以基輔為基地發展起來的,它們的共同祖先就是「基輔羅斯」。
「基輔羅斯」最初出現的時候,尚沒有形成一個統一的民族,居住在羅斯土地上各個不同的部族和部落,說著不同的語言,有著各異的習俗,但無論是在這塊土地上居於領導地位的「大民族」,還是處於被領導的「小民族」,都認為自己是「羅斯」的一部分。也因此,從「基輔羅斯」到現在的俄羅斯聯邦,俄羅斯和烏克蘭的恩怨情仇,在上千年的歷史發展中,早已交織在兩個民族的血脈中,難捨難分。
在基輔羅斯時代,在基輔大公的帶領下,羅斯人南徵北戰,使得原有的疆土大大擴展,現在東斯拉夫人分布的範圍都是那時打下來的。及至13世紀,蒙古人的金帳汗國佔領了基輔羅斯,在韃靼蒙古入侵後,「小羅斯」和「小俄羅斯」這兩個名稱,才開始被廣泛使用。此後又經歷了100年左右的時間,烏克蘭人開始脫離古羅斯,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語言﹑文化和生活習俗。
及至近代,處於俄羅斯和歐洲政治鬥爭夾縫中的烏克蘭,因為其地理位置具有不可替代的戰略意義,歷來都是「兵家必爭之地」,又因期自身生存和發展的的自我因素太弱,而受外來幹預的因素過強,這也決定了它被各國和各種力量爭奪的宿命。也因此,俄羅斯對烏克蘭的影響,依舊如影隨形;歐洲列強對烏克蘭,仍虎視眈眈。
由於烏克蘭和俄羅斯有著深厚的歷史淵源,相通的風俗習慣,以及相同的宗教信仰。所以歷史上,它們有和諧相處的甜蜜時期,也有過劍拔弩張的緊張時刻。1654年,烏克蘭哥薩克領袖赫梅利尼茨基與俄羅斯沙皇籤訂《佩列亞斯拉夫和約》,自此東烏克蘭(第聶伯河左岸)與俄羅斯帝國正式合併,結盟後的烏克蘭和俄羅斯,度過一段蜜月期。
但好景不長,二戰同盟國勝利以後,烏克蘭境內民族主義覺醒,烏克蘭人開始爭取民族獨立運動。1986年4月26日的車諾比核電站輻射外洩事件,是烏克蘭獨立開始的標誌性事件。1991年12月5日,剛剛當選烏克蘭總統的克拉夫丘克,宣布烏克蘭退出1922年建立的蘇聯的聯盟條約,並決定不再籤署任何新的聯盟條約。就此,烏克蘭結束了337年的和俄羅斯的結盟歷史,成為一個獨立國家。
獨立後的烏克蘭,依舊面臨兩難的選擇。一面是虎視眈眈的歐洲列強,他們希望通過烏克蘭,讓俄羅斯投鼠忌器;一面是如影隨形的俄羅斯,希望通過烏克蘭,制約掣肘歐洲列強……被兩面夾擊的烏克蘭,好似西方神話中的門神雅努斯——有兩張面孔。祂守護著烏克蘭,也詛咒著烏克蘭。
在烏克蘭旅行的日子裡,雪一直窸窸窣窣下個不停,白茫茫的雪花早已積了半尺來厚,行人踩在上面,咯吱咯吱作響。也許是雪太大,也許是天太冷,基輔的大街上,偶爾能看到當地人三三兩兩結伴而行。也只有在這時,少女的愛美之心,眾人一看便知。因為在這樣大雪紛飛的天氣裡,只有年輕氣盛的少女們,為了凸顯好身材和美麗的容顏,才會選擇超短裙,高跟長筒靴,外加一件貂皮大衣,只要能夠美麗動人,凍點兒也無所謂。
而年紀稍微大一點的女子,都會選擇保暖為主,不再追求美麗「凍人」。她們大都長筒羽絨服外加ugg,甚至有人還用大圍巾把頭也包起來,總體打扮以簡單便捷為上,遠遠看去,她們仿佛移動的大粽子。也因此,單從衣著上,就能判斷出一個女子年齡的大小。一路上走馬觀花的看過各色美女之後,這才反應過來怎麼滿大街的美女,男人卻很少見?
後來經過了解才知道,原來二戰期間,為了保家衛國,烏克蘭的男人們都上前線打德國人去了,而那一次戰爭實在是太慘烈了,參戰的烏克蘭男人,十有六七永遠再也沒能回來家鄉。這個消息讓我震驚不已,因為二戰距離現在,已經過去了70多年了,在經歷了70多年的發展,烏克蘭的男女人口比例仍舊這麼懸殊,讓我很是不解!
帶著疑惑我查找了一些資料,原來據統計,戰爭期間,俄羅斯和烏克蘭的死亡人數在1600-1800萬之間,其中70%是男性。根據聯合國數據調查,正常情況下,全球的男女比例大致為102(男):100(女)。也就是說,按照正常的出生比例,男性缺口在1000萬左右,如果要維持良性平衡,起碼需要100年時間。一個民族的復原如此緩慢,實在是讓人唏噓不已。一場戰爭,毀滅的不僅僅是活生生的生命,更是一個民族的未來和希望。
基輔的馬路曲曲折折,稍不留心就會在岔路口拐到另一個街區,但因為城市本身不大,兜兜轉轉之後總能回到最初的原點。我最喜歡的,還是在馬路邊上隨處可見的咖啡攤位前,買一杯暖暖的摩卡捧在手心,然後踩著咯吱咯吱的雪,並沒有特定的目的地,只是信馬由韁地走,漫無目地的溜達。看著街上那些賣花女在兜售鮮花,彈吉他的年輕人在嫻熟的撥弄琴弦,美麗的女子匆匆而過時留下的一抹幽香,睡地下通道的乞人面前的麥當勞口袋,雪地裡打雪仗的情侶,教堂裡虔誠祈禱的信徒,街邊兜售紀念品的小販······這些流動在城市各處的畫面,一幀幀投射在腦海深處,成為專屬於自己的視覺記憶。
「那些被囚的人啊
被迫講著我們敵人的語言
他們如何能夠理解自己民族的詩歌
而這些詩歌又如何能用外語唱誦
但忘記它們則是更為嚴重的恥辱」
這是被公認為烏克蘭民族主義啟蒙文學家、現代文學的奠基人,和現代文學語言的建立者的塔拉斯·舍甫琴科在《巴比倫之囚》中聲嘶力竭的吶喊。這個出身於基輔農奴家庭,14歲時被迫給地主當僮僕,熱衷學習創作的年輕人,在烏克蘭因戰亂而四分五裂的曠野中,那如黃鐘大呂的呼號聲,不啻是一種凝聚力。他通過詩歌號召烏克蘭脫離沙皇俄國的統治,把自己畢生精力和心血都奉獻給了祖國和人民,為祖國的獨立、人民的幸福、民族的語言、文化和歷史的遺產而堅強奮起拼搏。
1991年12月1日,烏克蘭舉行全民公決,以壓倒多數的贊成票批准了烏克蘭獨立法令,隨後選舉了國家總統。一個新的國家——自主的、獨立的烏克蘭誕生了!!!塔拉斯·舍甫琴科為之奮鬥一生的事業終於實現了,想來老爺子泉下有知,也可以含笑九泉了。如今塔拉斯·舍甫琴科作為烏克蘭的象徵享譽世界,在許多國家都能看到他的紀念碑和作品譯文,烏克蘭各院校、劇院、廣場、街道、城市都以他的命名,烏克蘭國家歌劇院、基輔國立大學、基輔市中心林蔭道都以這個值得民族驕傲的名字命名——塔拉斯·格裡戈裡耶維奇·舍甫琴科。
如果說獨立之精神是一個詩人流芳百世最寶貴的遺產,那麼凝結著歷史事件記憶的場所則是所在地方珍貴的遺蹟。時至今日,烏克蘭基輔的獨立廣場是每一個抵達這個國家的人都應該瞻仰的聖跡。獨立廣場坐落於基輔的市中心露天廣場地帶,自從基輔羅斯時代被確立後,它的名稱經歷了多次更改,現在的名字是為了紀念1991年烏克蘭宣布脫離蘇維埃聯邦而修改的,它被稱為「烏克蘭第一廣場」。
在烏克蘭第一廣場上的佩切爾門佇立著,門上站著手持利劍和盾牌的米哈伊爾大天使雕像,傳說中米哈伊爾大天使是基輔的庇護神;東南角有國立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校舍外面有紀念柱,斯拉夫傳說中的女神比列吉尼亞置於柱頂。柱旁是噴水池,豎立著英雄群像。獨立廣場中有三兄妹雕塑,他們被認為是基輔的奠基人。廣場西邊還有一個和平柱,柱頂上有一個不斷旋轉的地球儀,地球儀被和平鴿所環繞,象徵著世界和平。
生前為烏克蘭獨立用嘶啞的喉嚨吶喊並至死不渝的舍甫琴科,臨終前依舊對這塊被暴風雨打擊的土地念念不忘,艾青曾深情的慨嘆:「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 ?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而舍甫琴科則用一生踐行了自己對這片土地的強烈的愛。
「當我死了的時候,
把我在墳墓裡深深地埋葬,
在那遼闊的草原中間,
在我親愛的烏克蘭故鄉,
好讓我看見一望無邊的田野,
滾滾的第聶伯河,還有峭壁和懸崖;
好讓我聽見奔騰的河水,
日日夜夜在喧吼流淌,
當河水把敵人的汙血,
從烏克蘭衝向蔚藍的海洋······
只有那時候,我才會離開,
祖國的田野和山崗——
我要一直飛向,
上帝所在的地方。
但在這樣的日子到來以前,
我覺不會祈禱上蒼,
把我埋葬以後,大家要一致奮起。
把奴役的鎖鏈粉碎的精光,
並用敵人的汙血,
來澆灌自由的花朵,
在偉大的新家庭裡,
在自由的心家庭裡,
願大家不要把我遺忘,
常用親切溫暖的話語將我回想。」
——1845年12月25日於彼烈雅斯拉夫
(戈寶權 譯)
這首詩是謝甫琴科1854年12月25日,也就是聖誕節那天,在烏克蘭的古城彼烈雅斯拉夫臥病時寫成的。舍甫琴科的這首詩是原是沒有標題的,但由於詩裡寫出詩人死後的遺志,因此這首詩也被稱為《遺囑》。
烏克蘭,這個處於硝煙中的雅努斯。何其不幸,被蹂躪、被迫害、被欺辱,在漫長的戰爭間隙,尋求偶爾的和平;又何其有幸,有人守護,有人謳歌,有人奉獻,在漫長的時間長河裡,始終希望著,期盼著……
【我是夏夢,不跟風,不做白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