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一個名叫林和靖的高士,從任何角度看,仿佛都應該從梅花與他的關係說起。說林和靖,必須有暗香浮動,月色黃昏,疏影橫斜。我家附近的靈峰,是有一片大梅園的。有時薄暮中到那裡去走走,會停在梅下,等林和靖。暗香飄起來的時候,林處士就翩然而至了,他還是騎著鶴前來的呢,穿著黑白相間的羽衣,在梅下清風一樣地撫過,還要有一些若有若無的古琴聲,或者是「平沙落雁」或者是「高山流水」……
我的家園杭州因梅而傲。《中國花經》說:梅花在唐代品種漸多,形成杭州、成都東西兩大賞梅中心。白居易離開杭州多年,在洛陽當著太子左庶子分司,還因為想起了杭州的梅事而感慨不已,吟詩一首曰:三年閒悶在餘杭,曾為梅花醉幾場,伍相廟旁繁似雪,孤山園裡麗如妝……白居易點了兩個賞梅之地,吳山與孤山。
其實,杭州當年賞梅之地多矣,除這兩個地方之外,還有西溪、九裡松和天竺路上的梅園,至於靈峰的梅花,從明代開始賞玩之地,到今天,已經成了杭州最大的集梅之處。再遠一點,有餘杭超山的梅花,其中有唐梅隋梅各一株,大師吳昌碩就魂歸此梅下。
但人們想到梅,首先還是孤山之梅。皆因一切美都是要人來觀照的,中國士大夫文人,向來有著把香草美人喻為高潔品行的傳統,這是從屈原的《楚辭》中就可以看出來的。梅花尤其作為知識分子的人格象徵,所以歷來詠梅、畫梅之人不絕。林和靖在孤山,正是人格化了梅花,所以人花才兩兩相印,博得千秋清名。
暗香,就這樣從宋朝的孤山向我們飄來了。但凡識得一些字的,有幾個人沒聽說過「梅妻鶴子」的佳話嗎?北宋年間的杭州詩人林逋(公元967年—1028年),在孤山隱居,以梅為妻,以鶴為子,孤高自好,20年不入城,高風亮節,被後世文人視為楷模。林和靖的墓就在孤山北麓,墓碑一行字,處士林和靖墓,這就是處士的含義了,一個一生中沒有做一天官的士人。
後來的知識分子,無論出仕還是未仕者都祟仰林和靖的隱士生涯。林逋自己也為自己的不出山而自豪,站在他生前就預修好的墳墓前吟詩曰:
湖上青山對結廬,墳前修竹亦蕭疏。
茂陵他日求遺稿,猶喜曾無封禪書。
奇怪的是,隱士越隱,顯貴越是要來尋探,林和靖的孤山實在是不孤的,文化人中有大詩人梅堯臣與他世交,官場中有範仲淹與他結友,杭州歷任太守中,至少有5人與林逋交往甚密。與窮書生的交往,更不下40餘人,終於,名氣大得皇帝也來光顧了。真宗賜他「和靖處士」,仁宗不但賜諡給和靖先生,還賜之粟帛。
所以,處士身處山林,並未被遺忘於廟堂矣。
年少時的林逋,也未必就是那麼隱的。祖上也從政於朝廷,祖父林克已曾經是吳越錢王的通儒院學士,只是父親早逝,家道中落罷了。林逋也不是一個天生的隱士,他對隱的認識在命運的顛簸中完成。年輕時他也曾出遊四方,結交官宦,吟誦些崇尚武功的詩篇,只是宋朝急遽的腐敗,使林逋結束漫遊,身心厭倦地回歸錢塘。他20年不入城的隱士生涯,還是從他出遊歸來,朝野掀起「封禪」書開始的。
封禪這樁宋真宗時代的政治文化運動,實際上是皇帝為挽回他在與異族爭戰「澶州之戰」中失去的天威,裝神弄鬼造出來的假動作。大中祥符元年,宋皇朝的君臣們合謀自編自演了一出「天書降臨」的戲,拿寫了蝌蚪文的黃絹縛在鳥尾巴上,真宗率著百官裝模作樣地跪接,以為這樣一來,又可徵服四海,誇示外國了。
一些所謂的「文人隱士」,本就濁氣沖天,翩然一隻雲中鶴,飛來飛去丞相家,豈肯錯過這追名逐利的大好機會。此時紛紛借封禪之機,呈獻諛文。只此一紙便可得官,又何許十年寒窗。一時,趨炎附勢,阿諛諂媚,怪力亂神,烏煙瘴氣,幾成時風。
可貴的是林逋此時卻反潮流之道而行之,一派濁浪燻天之中,他回歸山林,開發建設了山林。首先就是植樹造林,也就是「梅妻」,植梅360株,一株收入一日所用,又種松、竹、桃、杏、柿、梨,以及石竹、薔薇、菊花、荷花,孤山終成花果山。同時,他又採藥,種藥,買藥,捕魚。一湖明月夜魚歸,水痕秋落蟹鰲肥,林和靖辛勞得很。
林和靖又養「鶴子」,養鶴以做信使,客來,鶴即翔於湖上,林逋見,返舟而歸,可見林和靖的朋友實在是多。林和靖還養生,喜作五禽戲。
當然,林處士最出名的還是他的詩:「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一聯出,千古詠梅絕唱。有俗人曰:此聯雖好,亦可詠杏和桃李啊!蘇東坡則回曰,可以倒是可以,只怕杏與桃李不敢承當吧。
都說林和靖終身不娶,方有梅妻鶴子之說的,我卻終有疑惑,那個終身只愛草木禽羽的人,果然能寫出《長相思》來嗎:
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對迎,爭忍離別情。
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頭潮已平。
想來,處士林和靖也是有眼淚,也是有愛情的。梅可愛,鶴可愛,但終究是人可愛。所謂梅妻鶴子,並非林和靖孤家寡人一個,生活與紅塵之外,拔著自己的頭髮就上了月亮。實際上林和靖和社會依然保持著很深的關係。比如他教兄長之子林宥讀書,後來林宥中了進士,他還專門寫了一首詩《喜侄宥及第》。林宥以後在仕途上也比較風順,曾跟著名臣胡則在杭當官,他的兒子林大年於英宗時代當過侍御史,為官介潔,大有乃叔祖之風。
林逋生前友好中,有許多大文化人。比如梅堯臣便是一個。梅比林要小整整36歲,但他們之間的友誼卻極其深厚。天聖年間一個冬雪天,梅堯臣到杭州訪林逋,他們在山中以枯葉和枝條燃起爐火,林逋拿出酒來,兩人圍爐暢飲,那種文人間充滿山野之氣的清新交往,讓梅堯臣一生難忘。後來他曾說過:林逋的人格,就像那高山中的瀑布泉水,越與他接近,越覺得他的高尚與可親。
林逋與宋代官場中的間接往來,最典型的就是與範仲淹的交往。天聖年間,已經是林逋在世間的最後歲月了,範仲淹來拜訪林逋,那時的林逋要大範20多歲。一個是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政治家,後來威鎮西夏的軍事家,另一個則是避世的隱士,兩個氣質完全各異的人,在中國儒道傳統文化的共同背景下,卻奇妙地成了忘年之交;一個欽佩另一個的憂國憂民,一個讚賞另一個的高風亮節,範仲淹贈了5首詩給林逋。20年之後範仲淹以禮部侍郎的身份知杭州,又為杭州人民排憂解難,救民倒懸之苦。
北宋杭州的歷任太守中,至少有5人與林逋是有較深交往的,不說別的,他死時,杭州太守李諮便素服守棺七日才葬之,可見林逋並不是人們一般意義上理解的散淡之人。有個杭州高僧名叫智圓的,與他交往甚好,對他的認識也不同凡響。他認為林逋實際上是一個「荀孟才華鶴氅衣」式的人物,他的外表是清高出世的,內心卻有著荀子和孟子般的入世精神和處世才華。正因為如此,林逋性格中另一面的東西,是要靠與政治家們的交往中體現出來的吧。可見中國的隱士文化,是個非常有意思的命題,它往往是需要隱者與顯者共同來完成的,孤山的和靖墓,仿佛就是一個佐證。
清康熙仿董其昌字體,錄南北朝詩人鮑照的《舞鶴賦》,勒石放鶴亭中。林則徐來杭,題了楹聯曰:我愧家風輸鶴梅,山有名花轉不孤。舞鶴不歸,梅林依舊。中國千年王朝,有代代忠臣良將為楷模,亦有代代山林中高人賢士為榜樣,在晉有陶淵明,在宋便為林和靖了。
(王旭烽:著名作家,曾獲茅盾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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