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新插圖:黎洵
被鞭炮炸了手,會感到一種奇異的痛。這種痛要延續很長一段時間,仿佛有人把你的手按在火上持續灼烤,或用一排小針去扎。如果沒傷到要去醫院的程度,可迅速在手上抹一層甜麵醬,再用塊布把手包起來。這種方法的科學依據我不清楚,但效果確實不錯,醬是涼的,粘在手上,消腫,止痛。那時候,我年年用。
我從小喜歡放鞭炮,年年都被炸手,時輕時重,最重也不過是抹甜醬,抹完甜醬繼續放。過年的饅頭在我的記憶中都有一股特殊的醬味兒。我曾總結出一個神秘的概率,即每年被炸手的可能只有一次,炸過了,就不會再炸,註定有此一劫,習慣就好。炸手之後,雖感疼痛,反覺釋然,若沒被炸,倒有些不安,拿鞭炮的手有些哆嗦,即使年過大半,也覺得像唐僧在西天取了真經那樣,就算駕著雲返程,依然還有一難未曾過去。
確切地說,我放的鞭炮主要是炮,而不是鞭。鞭指一掛,買回家時,機槍子彈那樣盤成一盤,要等年初一下餃子時才放。平常是不捨得放鞭的。要把鞭拆開了,炮一個一個取下來,慢慢地放。一般都是從放小炮開始入門,兩指長,紅皮,短捻,一手掐著捻子,一手用香頭戳,著了趕緊扔,啪一聲,小炮在空中炸開。這種小炮危險係數很低,唯一讓人擔心的,就是捻子急,扔得慢了,捻子會呲到指甲,所以,也有人習慣捏炮的底部。有一年,有個比我大幾歲的親戚哥哥說,炮的底部是泥巴墩,捏著那裡,點著後,根本不用扔出去,就讓炮在手中響就可以,我接著嘗試了一下,隨後就去抹甜麵醬了。
隨著年齡的增長,手中的炮也越來越大。最常放的,是一種白色的土炮,其貌不揚,響聲如雷。這種炮對人的膽量及雙手協調能力都是考驗。拿炮的手和點炮的手都不能抖,點著後馬上就要扔出去,慢了,即使沒炸在手上,也會被火藥崩到。有次,我和鄰居家的小孩一起放炮,他第一次放這麼大的炮,拿手裡哆嗦半天,才點著捻子,然後,迅速把點炮的香扔到了空中……這種情況,甜麵醬已經不太管用了。
所以,大多數人會把這種炮擺在地上,然後撅著屁股,縮著腦袋,一隻手捂耳朵,一隻手拿香頭,伸直胳膊去戳。這時,旁邊的人若大喊一聲「砰!」,定會把放炮的人嚇一哆嗦,抖出半身雞皮疙瘩。
鞭炮之精髓,除其聲響,便是爆炸的效果。因此,比起在空中爆炸,在地上爆炸就無聊了很多。好在人們總善於無聊中去重塑樂趣,所以,又給鞭炮增加了很多放法。比如先堆起一堆雪,再把炮放到雪裡,炸開之後,雪片四濺,頗有野趣。類似這種模式,還可以把雪換成罐頭瓶,鐵盒的,點著之後,罐頭瓶火箭一樣升空,觀者有種早年間看神舟X號升天的喜悅。如再多些惡趣味,便是把鞭炮插到屎上,任其激起民糞,前提是跑的速度要夠快,才能糞不顧身。
這種惡趣味是很多人的童年回憶。幾日前,遇一名臺灣教授,他小時候也喜歡這樣放鞭炮,並相當有經驗,專找半乾半溼的牛糞,點燃後就悄悄躲在路邊。他說最期盼的就是此刻能有人行道過。我問他期盼有沒有實現過,他想了想,說只有一次實現了,路過的是他三叔。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大義滅親。
有鞭炮可放的童年都是快樂的,即使被鞭炮傷害,也是快樂向我們索取的一點點代價。事實上,在我老家那個縣城,也不是所有的年代和所有的孩子都有鞭炮可放。我聽過這麼一個故事,大概在五十五年前的春節,有個十歲的男孩一大早醒來,聽到外面有鞭炮零星的響聲,一問母親,才知道是大年初一了,家裡一個炮也沒有,他給母親要了一毛錢,急匆匆去街上買鞭炮,當時供銷社和代銷點都關門了,大街上幾乎沒有人,更找不到賣鞭炮的地方,他急得要流淚,好不容易過一個年,沒有炮可以放,實在沮喪到了極點。
這個男孩就是我的父親。後來的很多年,一直到我們家搬出那個小院,初一下餃子那掛鞭一直由他來放,一個又一個春節,我看著他站在院子中間,高舉著一根掛滿鞭炮的竹竿,在閃爍的火光中漸漸長出了白髮和皺紋,內心奔騰著的全是噼裡啪啦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