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呼聲起,一段亮藍的水從翠綠幽谷中跳出來。
    多麼純淨的藍,多麼澄澈的藍,多麼鮮亮的藍啊,藍得讓人瞠目結舌,藍得讓人心旌蕩漾,藍得讓人歡欣鼓舞。即使翻遍色系譜,也找不到合適的具體的藍來定義它。它的藍,是與世隔絕的藍,是空前絕後的藍,是絕無僅有的藍,是提煉且融合了多種藍調基因的絕美的藍,只屬於這臥龍潭,屬於苗族布依族自治州的荔波大山。
    更神奇的是,白雲水上生!
    潔白的,飄渺的,通透的,絲絲的,嫋嫋的,像是蒸餾出來的水汽,一波一波,一縷一縷,輕盈曼妙地升騰著,飄散著,在藍色的水面上形成雲蒸霧罩的氣象,儼然是萬壑藏匿了藍天白雲的一個精彩片段。
    誰能想到,如此驚豔的臥龍潭,只是拋出來的一個藍色的引子,它將牽出一大串更豐富更密集的藍。
    近了,水聲便更加清晰。
    溪連著河,河連著潭,潭連著瀑。除了樹木石頭就是水,到處都是綠與藍,分不清水聲來自哪裡,分不清是潺潺還是淙淙,是汩汩還是泠泠,是譁譁還是隆隆,是婉轉悠揚的古琴曲還是激情昂揚的鋼琴曲,是輕盈高亢的苗家蘆笙還是深沉洪亮的瑤族長鼓。總之,在這狹長的幽谷裡,水主題的進行曲不停息地演奏,一切都淹沒在磅礴樂章中。
    響水河,多麼生動而具象的名字!
    水的響聲裡,一樹紅蒂白瓣的桃花正凌寒怒放,繁花如雪,清香襲人,好似巨大古琴上的一枚銀色樂徽,正發出婉轉低回的餘韻。河床中灰褐色的石頭,無一不覆蓋著毛茸茸的青苔綠毯,那叢叢新綠,嫩得足以沿著石壁流淌或滴落。白頭翎黑羽衣紅尾巴的小鳥,起舞在石頭上,「嘀嘟咕、嘀嘟咕」尖聲鳴唱。水汽氤氳,花枝輕曳,芳草萋美,行走峽谷間,使人誤把冬日當春天。
    因於喀斯特地貌,山間怪石參差,河流不同於平原上的那樣無遮無擋徑直往前,而是步步遇障,「懸空千丈素流分」,龐大而明亮的水體呈打散的絲絛狀披掛在漫山青翠之上,儼然一章華麗大散文,發散性思維無限延展,延展到所能到達的任一地方。粗的水,細的水;寬的水,窄的水;直的水,彎的水;急的水,緩的水;深的水,淺的水,皆無視溝溝坎坎七拐八彎,自由灑脫地跳躍著奔騰著歡唱著,拓開了屬於河流的多彩路徑。
    輕的,重的,近的,遠的,是水聲,水聲,還是水聲。
    響水河的響聲是立體的,縈繞且充盈所有空間,無論你身在高峰抑或低谷,都身浸其中;響水河的響聲有質感,是和風細雨呢喃,是珠環玉佩叮咚,是千軍萬馬嘶鳴,似乎伸出手去,掌心就會盛滿迴響;響水河的響聲有色彩,是頂級翡翠的陽綠,是極品剛玉的亮藍,能映亮心靈的暗角落,令人豁然開朗、心曠神怡。
    一段水不成河,連成片的過程形成活水。
    水往低處流。勇猛地衝向斷崖,壯烈地從高處跌落,更是一種超凡的境界。
    響水河一路歡歌,向前奔,向前奔,它永遠不知道前方的境遇,也無需知道。它永遠不為自己設定終點,它只向著前方,前方,前方……奔流的狀態是河的生命,它是一條不停腳的河,它是一條邊奔走邊作響的河。
    這條作響的河不斷遇見懸崖斷壁,共遇見68次,便形成了「68級跌水瀑布」的勝景。每遇一次,響水河就義無反顧地衝下懸崖撞向石壁,於是乎,銀河傾瀉,白練當空,雲起雪湧,珠飛玉濺,響聲雷動。整個山谷充溢著隆隆水聲,瀰漫著洇洇霧氣。
    跌落是股巨大的力量,每條瀑布都把各自落地的中心點衝擊為深不可測的潭,像是一個個刻骨銘心的記憶。
    它們將跌碎的曾經重新匯聚,儲存,塑造了一個樂活達觀、寬容深沉、收放有度的新的水體。落瀑潭,跌跌撞撞,在生命旅途中點下濃墨重彩的逗號。
    這些潭,無論有名字的或者無名字的,它們形狀不同,深淺不一,皆美輪美奐,令人驚嘆。
    潭水皆為藍色調,但與臥龍潭的藍不同,它們更加個性而張揚,簡直要把藍色家族一網打盡:淡藍、碧藍、蔚藍、天藍、冰藍、水藍、海藍、幽藍、湛藍、光藍……每一個湖都在多種藍裡洇染、過渡和糅合,宛若一塊塊晶瑩剔透的藍剛玉,澄澈明淨,熠熠生輝。樹的倒影,山的倒影,石的倒影,鳥的倒影,天空的倒影,都裝在這冰種飄花翡翠裡,裝在這顧盼生輝的明眸中。潭底水草婀娜,灰白色的石頭下,藏著數不清的灰褐色的小魚兒,皆若空遊。水面時有彩色的飛鳥掠過,撩起朵朵水花。
    虧中生盈,水滿外溢。68個落瀑潭盛的是智慧之水,流出去,補進來;補進來,流出去。如此反覆,上瀑連著下潭,下潭牽著河流,將生命一段一段延續,將活力一段一段激發,讓每一段水體都豐沛靈動如初。
    68個響亮而決絕的「跌」,跌得聲震四方,跌得氣勢恢宏,跌得波瀾壯闊,使峽谷的整個水系煙波浩渺、卓爾不群。
    相對於68跌瀑布更安靜的景兒,是響水河的最上遊,那二三裡長的「水上森林」。
    這是一個奇特的原始自然生態區,喀斯特窪地為河床,葳蕤的樹木和錯綜的藤蘿以河為地,恣意紮根,佔據河流,構成了獨特罕見的水上森林。
    旺活的水,鮮活的樹。水中生樹,林間流水。
    群峰懷抱裡的水上森林,綠樹蔥蔥,流水淙淙,宛若天上的瑤池仙境。此地是瑤山鄉瑤家人的飲水源,恰恰名為「瑤池」,巧合得讓人拍案叫絕。
    清凌凌的河水彎彎繞繞,順勢而為,或舒緩,或激昂,或平展,或逼仄,浪花飛濺,白蓮出岫,似雲似霧似飛雪。尤其當兩岸蔥翠夾道時,水位陡增,水聲激昂,瞬間湧起白花花的千堆雪,這便是畫家筆下諸多秀麗山水畫的原型吧。
    河中散落的石頭亦不孤獨,任由各種綠植簇擁。各自獨立的石頭就算作河上的橋,河水在石頭與樹木間汩汩穿繞。
    踩著綠瑩瑩的石頭,觀賞水上森林。河裡的雜樹,沒有一棵是直的,全都彎彎曲曲,盤根錯節,每一株都像一個造型別致的盆景。它們的枝條仿佛擁有水的脾性,能隨方就圓,哪裡有合適空間,就伸向哪裡。
    樹下,偶遇方言濃鬱的苗家兒女,將零落的枯枝殘葉撿入背簍,像是收藏一段段泛黃的千古歷史。他們的先人經歷無數次逃亡無數次遷徙,以樹葉為衣,以巖洞為家,以野果果腹,赴湯蹈火,鐵馬冰河,百死一生。天地間的芸芸草木是割不絕燒不盡的,最終,一縷族系基因躲在深山懸崖間復甦,返青,生長,一寸一寸繁茂開來。五千多年的風起雲湧啊,吹散了淚灑斑竹的千古悲歌,銷蝕了逐鹿之戰的刀光劍影。「是啊,我們都是少數民族。」他們明朗熱情的笑臉,慰藉了祖先神靈和大地山川。
    行走森林中,讓人感覺進入了一個望不見盡頭的魔幻的盆景園。
    這兒的樹姿態萬千,棵棵不同尋常。
    原本,它們和山上其他樹一樣,都生長在厚厚的土壤裡,可因所處地理條件,它們時常遭遇大大小小山洪的衝撞與洗劫。根淺的、苗弱的、位低的,當然抗衡不了山水摧枯拉朽的力量,被衝倒了,衝斷了,腐化成泥了,生命的痕跡已經被河水完全淹沒。日復一日,連同它們腳下的土壤和沙子,也被席捲一空,只剩下光禿禿硬邦邦清涼涼的石床。而眼前這些存活下來的樹,當是鐵打的樹、銅築的樹、水做的樹吧,枝繁葉茂,遒勁有力,無一不是將主根深深地扎在河床的巖縫裡,暗暗壯大了不可撼動的龐大根系。
    樹的枝、藤的蔓和一些裸露的根須,在水面上東倒西歪南仰北臥,沒有任何生存秩序和規則,你扶著我,我依著你,你撐著他,像一群神聖靈魂的雕塑,抱成一團,又各自獨立,以彎彎扭扭的舞姿表達著不可言盡的過往。即便這樣,樹們依然慷慨達觀地為大山負重,任蕨類菌類等植物在枝幹上棲息繁衍。
    河中的雜樹,生命的胼胝厚積,骨密度一定抵得上石頭,它們彎彎的枝幹和根須纏在石頭上,鋪在石頭上,倒在石頭上,供人們當過河的扶手,當可以踩踏的橋梁。顯然,有的枝幹被踏平了,踩扁了,磨光滑了,但是越過累累傷痕之後,枝幹再次扭轉方向,彎彎曲曲地向著能遇見光的空間無限伸展,像是無數向著蒼穹揮動的手臂。
    彎彎樹與彎彎樹相擁成林,彎彎樹與彎彎藤聯結成網,如果視線不去尋根問底,很難分得清哪是旋擰的樹幹,哪是蜿蜒的藤蘿,也找不到足夠多的動詞來寫盡它們的萬千姿態。狹窄地段的石頭「橋」中間有棵榕樹,筆直一截主幹,齊腰分叉為兩根,這兩條胳膊粗的枝幹並未花開兩朵,而是像擰麻花一樣緊緊地擰絞在一起,將樹冠鑽到密集的叢林之上,它努力騰挪空間的樣子讓我回眸不忘,心生唏噓。
    還有水中的石頭,坦然地蝕平稜角,將自己打造得圓潤滑溜了許多,為偌大的水上森林平添了溫婉柔和的氣質。河水打著旋兒拋撒著層層疊疊的水花,河面上白花花的一片,水中的魚兒鳥兒,是否感覺誤入白蓮深處了呢?「清泉石上流」的句子果然遺落在此,清亮亮的河水裹攜著千古詩意,鬥折蛇行,在綠樹叢中穿湧,留下一路綿綿不絕的陶壎聲。
    直到響水河抵達最下遊那座稱為「小七孔」的橋,才算抵達了宿命。它隨遇而安,不再喧騰,以一潭淡泊的藍託起石頭壘砌的這座小孔橋,一託就是180多年。橋那頭,是廣西;橋這端,是貴州。這條以響水河貫穿的狹長幽谷,一端是仙境,一端是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