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振華
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著名影視編劇、製片人。現任北京師範大學國際寫作中心副主任、中國電視藝術家協會藝術評論專業委員會專家委員。
代表作品：《澳門人家》《熱血同行》《春天裡》《密戰》《神犬小七》《偉大的歷程》《大三峽》等。主創影視作品多次獲得「華表獎」、「金鷹獎」、「飛天獎」、「五個一工程獎」等獎項。
播出月餘，《三生三世枕上書》超前點播迎來大結局。
作為這個春節檔最熱門的作品，它是為數不多的逆風翻盤之作。截至發稿，近19萬人在豆瓣為它打下了平均6.2分的評分，評論人數超過前作。
輿論場上更是熱鬧非凡。或是對「破產級特效」的調侃，或是故事改編的熱烈探討，亦或是感動於動人心扉的愛情故事……在《三生三世枕上書》身上，我們看到了一部IP改編作品走向觀眾的諸多可能性。
為此，影視Mirror特別策劃此次專題，並邀請到《三生三世枕上書》的製片人高琛、總編劇梁振華、導演楊玄，請他們為大家一起聊一聊這部作品誕生背後的故事。
以下，是對總編劇梁振華的採訪全文：
Q1
影視Mirror：從小說到影視劇本，改編過程中哪一部分您覺得比較困難，花費了很多心血？
梁振華：小說到劇本的改編，花費心血最多的有兩個部分，一個是凡間部分，一個是阿蘭若之夢部分。
凡間部分在原著中篇幅短、內容少，且東華並未真正下凡歷劫。那麼凡間部分在劇本中如何處理？篇幅多長？經過了主創團隊反覆琢磨、討論和嘗試。後來綜合各方意見，一致決定擴充，既然叫三生三世，缺了凡間部分就不完整了。
凡間部分劇情相對獨立，鳳九、東華都有新身份，也有葉青緹等天宮以外的新人物引入，如果篇幅太短，人物還沒充分立起來、劇情也沒來得及展開就匆匆結束，會缺乏整體戲劇張力，更無法建立人物間的互動。
於是，在基本保留葉青緹情節脈絡的基礎上進行了拓展，尤其是加深小九與王君（東華帝君在凡間的身份）之間的情感互動，凸顯一世情劫對鳳九在情感成熟度上的促進。
凡間部分引起了觀眾的一些爭議，我們自己復盤，總結了兩個值得反思的因素：其一，凡間大多內容系原創，並無原著作為依託，篇幅一長，會給原著讀者的接受帶來一定障礙；其二，在敘事節奏上，的確可以更明快緊湊一些。
阿蘭若之夢部分，是原著的華彩篇章，顯然也是改編難度最大的部分。
原著中，阿蘭若之夢中夢境的規則非常複雜。鳳九進入阿蘭若之夢，保留了一部分記憶，失去了一部分記憶。能記住過去發生的事，卻記不清人的長相。東華進入阿蘭若之夢後，借用息澤的身份，卻未將自己面目換成息澤面目，而是利用修正術把裡邊人記憶中面貌改變。諸如此類的複雜規則和邏輯，書本閱讀尚且需要來回思量才能明了，如果原封不動搬到劇裡，不僅解釋起來繁瑣費解，即便梳理清楚，沒看過原著的觀眾也比較難獲得明確清晰的情感代入。
這部分怎麼改編？保留哪些，改造哪些？如何讓觀眾更容易理解，同時又保留原有精華？這是改編工程中最大的難關。
編劇團隊和製片人、責編一道，用了很長時間反反覆覆摸索、嘗試，經過一輪一輪的自我否定、一次一次的試錯，最終確定了現在這版修改方案——簡化邏輯，以聚焦人物情感變化為軸心來改編。
目前大家看到的，的確是我們所能盡力找到的關於阿蘭若之夢的首選改編方案。至於效果如何，大家是否稱意，交由觀眾評說。
Q2
影視Mirror：對於原著中各個名場面的還原是《枕上書》的一大亮點，這是在劇本創作前期就想好的嗎？
梁振華：創作伊始，我們確定下來的創作原則便是要儘可能保留原著的精髓。因此，原著中的「名場面」，我們都去想方設法還原。這既是出於對原著的尊重，也源自對於藝術效果的考量。
Q3
影視Mirror：您又是怎樣考慮改編和原著的平衡性的？
梁振華：改編和原著的平衡性是個複雜的話題。我們團隊接受創作任務之後，第一步，便是對原著進行了詳盡的分析研究，花費了相當多的時間和精力，將小說的時間軸和故事線理清捋順，力圖將故事從一個個散落的珍珠，串在一個完整、清晰的邏輯鏈條之中。
Q4
影視Mirror：有哪些具體的嘗試可以和我們聊一聊嗎？
梁振華：關於故事的大結構，我們做過好幾輪實驗，依照原著裡倒敘、插敘頻繁交叉使用的方式寫作劇本，呈現出來的效果很不理想，好些不熟悉原著的人看過之後，幾乎都是「一頭霧水」。
這是小說閱讀和影像閱讀的根本性差異，小說文字可以反覆思索玩味，而影像觀賞則通常需要建立在清晰通暢的感知基礎之上，否則，過多的時空跳切會影響到觀眾的情感及情緒代入。這便是我們按照「三生三世」的順序重新梳理故事時間軸的原因。畢竟，電視劇的觀眾不僅有原著讀者，還有數目更龐大的不曾閱讀過小說的觀眾群體。
我們的核心任務，是用電視劇的敘述形態和藝術語言來「轉譯」原著，讓更多的人來了解和感受小說所構造的這個充滿想像力的世界，而不是不顧兩種藝術方式的差異刻板地照搬，那樣的效果有可能適得其反。
我以為，我們團隊做出的這個選擇，是慎重的。
改編的過程，如採花成蜜，不僅要吸取原著的長處，也要儘可能符合劇本的敘事規律。我們設定的改編原則是：在夯實影像敘事邏輯的基礎上，儘可能貼近，儘可能還原。
原著中讓讀者印象深刻的經典場面，我們在劇本裡想方設法去保留和「還原」；原著中敘事上的缺漏，努力填充和補齊；原著中若干觀感不適之處，或捨棄，或改造，或重構。如何還原，如何調整，落實到劇作中工作其實非常瑣碎和具體，常常經絡相連；「立主腦」，歸攏劇情，不得不有所捨棄，很難做到面面俱到。若干未盡如人意之處，在劇作層面是判斷還是技巧的問題，我們會認真思索復盤。
至於劇作在整體上是否尊重原著，在多大程度上尊重了原著，期望每一位用心的觀眾看過之後得出自己的答案。
Q5
影視Mirror：對於一部仙戀作品而言，虛擬但不虛空無疑是最重要的。那麼您在創作過程中是如何讓觀眾從虛擬的故事背景中找到落地的點？
梁振華：《枕上書》是一部仙俠愛情劇，仙俠是表，情感是裡。
仙俠是虛擬的，但情感應該追求真實。
落地的點，也就是要把情感做細緻、做真切。當劇中的情感被觀眾感覺到、接收到、共情到，那麼整個虛擬故事也就落地了。
Q6
影視Mirror：如何做到價值觀與現實觀眾連接的？
梁振華：至於價值觀如何連接現實觀眾，並不需要刻意為之。無論是仙戀還是仙俠，首先都是關於人的故事，即便設定天馬行空，但根子裡還是寫人的所思所想、所感所歷。所以，創作者最應該做的，是穿透故事的設定和背景，去講述人、塑造人，去努力建立與觀眾在思想和情感上的認同。
Q7
影視Mirror：在《枕上書》中，鳳九與東華的三世人設也有所不同，能否詳細聊聊三生三世各個角色的特點？
梁振華：《枕上書》這個系列有自己的獨特性，創作的時候，在人設方面我們尤其強調一點，那就是人物區分度。不同人物要有區分度，同一個人物在不同階段也得有區分度。人物性格不同，彼此碰撞出來的效果也就不同。
早期的鳳九單純、善良，仰慕作為天地共主的東華。而東華則是冰塊臉，偏高冷，但又不在乎世俗評價，不受道德約束，兩人之間的關係有點像網友所說的「追星」，但又並非純然如此，而是摻雜了女方報恩的態度。
到了凡間部分，鳳九不再那麼幼稚，因為她要助帝君歷劫，將報恩落到實處，故而必須隱藏內心對帝君的好感，漸漸呈現獨立、隱忍、堅強一面，這也是她在情感上逐漸成熟的階段。凡間的東華，也就是皇帝宋玄仁，因歷劫之故，則表現出深情、苦戀一面，同時又添了人間煙火氣，以區別天庭上的帝君本體。
凡間歷劫結束，二人回歸本體後，鳳九決心放下帝君，因此活得更加坦然、燦爛，歷世故而不世故。東華則是在情感上逐漸通透，萬年冰山在兩人的互動中漸漸被瓦解，性格中深藏的詼諧有趣一面越來越凸出，對鳳九越來越關心、上心，甚至主動去「撩」她，兩人的情感關係位置發生了顛倒轉變，擦出了火花。
不同階段人設的不同，是彼此影響和塑造的不同，也是各自隨經歷而成長的不同。另外，阿蘭若的大氣、敢愛敢恨，沉曄的隱忍和決絕，也是對鳳九和東華人物形象在另一個維度的豐富和補充。
Q8
影視Mirror：在創作過程中對於各個角色又有什麼不同的體會嗎？
梁振華：改編的過程，即是與每個角色同呼吸共命運的過程。編劇需要陪伴人物走過每個階段，見人物之所見，想人物之所想，痛人物之所痛；讓小說文字塑造的人物形象，在劇作中儘可能變得立體和清晰。
在這裡，要感謝迪麗熱巴和高偉光兩位主演，正是因為他們富有創造力的細膩表演，我們所期望的人物的層次感和區分度才得以實現。
Q9
影視Mirror：在鳳九和東華的愛情故事之外，鳳九的成長經歷也是《枕上書》的一大看點，您在這一部分是怎樣考量的呢？
梁振華：沒有成長的人物是單薄的，沒有改變的人物是無趣的。鳳九、東華都在故事推進中不斷成長，也是在他們彼此的影響下成長。原著主要是以鳳九的視角展開，她的成長性在原著中就有所體現，改編時也有意加深和強化這點。
Q10
影視Mirror：那您通過這部劇最希望傳達給觀眾什麼？
梁振華：這部劇傳達給觀眾的，我想主要有兩點：一是如何看待愛情。
這部劇裡，有各種不同的愛情模式。有時是暗戀，有時是明追，有時是女追男，有時是男追女，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不同的愛情場景、不同的互動身份，都給人以不同的感受，但傳達給觀眾的，是愛情最基本的真理——愛情不是佔有，不是強求，而是彼此珍惜，彼此守護。
「正確」的愛情，是為了對方的益處而不求自己的益處，是讓雙方都變成更好的模樣；不是一方一味地付出，而是雙方有擔當，知得舍，同進退。
二是如何看待成長。
成長需要經歷諸多挫折和艱難，正如鳳九在小狐狸時期受到的委屈和傷害。所謂成長即是放下過去，依然懷抱勇氣開啟新的人生。如鳳九在受到傷害之後沒有記恨，沒有糾結，而是坦然放下，但在愛情再次來臨時即便猶疑也沒有退縮，敢於再次付出、全情投入。
成長也意味著不斷與過去的自我作別，意味著用更成熟的方式來待人處世。
我們努力在情節細節的編織和人物的抉擇中，將上述觀念和思考傳遞給觀眾。
Q11
影視Mirror：《三生三世枕上書》的改編無疑是一次巨大的挑戰，現在已經播出完畢，您作為總編劇有什麼感觸？
梁振華：我以往的劇本創作，原創居多，這次接受《三生三世枕上書》的改編創作任務，的確是一次不小的挑戰。
回首創作旅程，可用「如履薄冰」四字來形容，我們始終在小心翼翼地實踐和求證——關於小說原著和影像文本之間的同與異，關於改編在時空處理、情節構造、細節還原上的可能及具體技巧，關於如何理解並尊重原著，關於「尊重」的方式，也關於「再創造」的尺度。
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總之盡了全力，收穫實多，也留下了不少遺憾。作品已經問世，闡釋權、評說權都在觀眾手裡。
觀眾的熱情反饋，無論是批評還是希望，我們一概誠心聽取接納，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留待日後復盤，思之鑑之，助益將來。
三生有夢，枕上奇書。感謝一程程相伴的每一位合作者與有緣人，也永遠銘記這次難忘的創作歷程。
—The End—
出品 | 米瑞文化
總編 | 韓英楠
編輯 | 青禾
校對 | 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