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母親和我
媽媽,請把給我的愛分給自己一些吧
文 | 李瑞峰
1.
我出生後的兩年,她瘦了二十多斤。因為我憨到近乎有點傻,當鄰居的伯伯把我藏在南房並警告我說,不要說話,我就真的躲在角落,讓她一頓好找。她到現在還不時地夢見,我丟了,我找不到了,我失蹤了,然後就驚醒。
爸爸白天工作在外,媽媽有事要進城就會把我放在外婆家。每次我都會半跪在窗臺上,手摳進窗欞,眼巴巴地看著窗戶,等四五個小時直到她回來,接我回家。有一次,下午四點多她還沒回來,我躺在炕上裝睡,聽到院門響了,有人進來,我猜到是誰,就自己閉氣,裝死,嚇得外婆一直掐我人中,媽媽差點叫醫生來,後來自己跳起來,歡呼道你們都被騙了。
四歲的某天,她騎自行車接我回家,我坐在後座,腳不安分地卷進了後輪的輻條裡,腳踝處腫成了大饅頭。回家後,她在炕上鋪了一塊暗紅格子的塑料布,讓我躺好。她拿出和面盆,倒了三碗白面,打了五顆雞蛋,揉成麵餅,然後切成三角,在大鍋裡燙成又脆又香的厚餅乾,在忻州,俗稱「燒尖尖兒」。我還記得,躺在炕上的我看著灶火口的火苗亂竄,媽媽手裡的木柴一根根地送進去,鼓風機在一旁嗡嗡地鬧騰,三十度的白熾燈打出橘黃色的光鋪在整間房子,一瞬間,竟忽略了傷痛。
2.
小學五年級時,我參加了一個升學培訓班。剛開始,我很笨,成績並不理想,培訓班的解老師在第一次家長會上對她說,你兒子資質有點差,考不上重點初中。事後,她跟我說,老師說了你沒問題,但是還需要努力。我努力。過了兩周,她告訴我真相。我拼命努力。第二次家長會時,我成了全市三百優生組成的班級裡的前十,被解老師評價為最有天分最努力的學生之一。
初二,冬,寒風凜冽,為了保持好學生的某種優勢,我堅持參加了各科老師在周末開辦的各類補習班,印象最深的就是早上八點開始的數學課。那時我暈車,只能讓媽媽騎電動車送我。七點從村子出發,她裹好圍巾,戴著口罩手套,穿著羽絨服,可風還是像刀子一樣一寸寸地凌遲臉頰和手,毫不留情。我坐在後座,前面有媽媽擋著,照樣凍得嘴唇發青,手臉發麻,腳底板失去知覺,在前面破風的她,經受過什麼,可想而知。
初中有段時間,我厭學情緒很重,想退學成為下一個「韓寒」,和媽媽說了這個想法。她說,你再學著試試,不要急,不是誰都可以成為韓寒的。她說這話時,有點結巴,有點克制,沒哭,沒吼,只是讓我再堅持一下。
其實,寫作的這個夢想也是媽媽點燃的。小學時,我寫的日記她到處拿給別人看,還說二毛長大以後當個作家吧。三年級時我在牛皮紙上寫了很多詩,比如這首:
吾家養了六頭牛,娘親放牛很辛苦。
吾若放學幫助娘,娘親省苦又省力。
她拿著我的詩到處給人讀,說是我寫的,說話時,連睫毛都在笑。
3.
高一,我厭學厭到精神萎靡茶飯不思,尤其是看到同桌很輕易地考個年級第一,而我拼命學,成績卻從全校二百多名降到八百多名。
有一次,她和姐姐周末來看我,買了一箱蒙牛純牛奶,一些零食。當時,我坐在床鋪上,除了傻笑,不知道說什麼。她說:「回吧,咱不上學了。」我笑了,繼續翻我手裡的做滿筆記的《文化苦旅》,沒有接話。她用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口吻繼續說:「起來收拾東西,回吧,回頭我跟你老師說。」我說,「哪能呢。」姐姐在媽媽旁邊坐著,看著我,一句話都沒說,只是緊緊抓著媽媽的手。後來,媽媽跟我說,她當時差點就哭了,還和姐姐說,別上學上得人都傻了,只要健健康康的,比考清華北大重要啊。
慶幸的是,高二文理分班,我沒聽任何人的勸告,執意學文。此後,全校名次基本保持在年級前三十,高考成績名列全校第二,超過北大錄取分數線5分,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全市文科第二。
得知高考成績的那天,媽媽氣我沒報北大,因為2011年山西高考填報志願採取的方式是估分,一本AB 兩類院校,各報一所大學,在保守與興趣的衡量下,我填了中國傳媒大學。她又有點激動,騎著自行車說要出去散步消息,讓全村人都知道,西張村上有史以來出現的第一位高考分數超過北大的人才究竟是誰家的兒子。
就這樣,我以超過中國傳媒大學錄取分數線60分的成績來到了北京。
一夜火車,硬座,爸爸媽媽陪我到了北京。媽媽的身體不好,還一夜未眠,到了學生宿舍,腿疼難忍,就上床躺下了。當天,東西準備妥當,報導完畢,周圍的酒店都滿了,他們無處可去。爸爸說,「我們去北京站附近找個住的吧。」看著他倆走上地鐵的背影,我哭著回了宿舍。晚上和女朋友打電話說,「我這輩子一定要混得特別特別好,絕不會讓媽媽再腿疼著走路,捨不得花錢,晚上還不知道要睡哪兒。」當晚,爸媽到了北京站,餓了,媽媽聞到了拉麵味兒,想吃,一問二十塊一碗,又捨不得了,買了兩個餅,兩瓶礦泉水,在火車站的候車室睡了一碗。而我,買個檯燈還想要個上百的,本來三十塊的也能用。
4.
大學時,我要學吉他,爸媽都支持;我要寫作,他們支持;我要做任何事,他們都沒有反對。每次打電話媽媽都會說,「錢還夠嗎?不要捨不得吃,吃喝上,家裡有錢呢,賺了錢可不就是供你上學,供你吃喝嘛。有事就和家裡打電話。」
大三春節前夕,我放假回家,晚上和媽媽聊了起來,聊到凌晨三點多。她告訴我一件事。她說,「九月份的時候,你爸爸給一個東家貼瓷磚。快貼完了,他和人家談價錢,東家說不著急,完了再談。他有點擔心,又給東家打電話。東家不高興了,來了就到處挑刺,說這兒有縫隙,那兒沒貼好,到處找毛病,要扣錢。我說,過了幾天再和東家說錢的事兒吧。你爸爸不放心,隔了一天給人家打。東家拒接。過了兩天,人來了,指著你爸的鼻子說,別再給我打電話了,你貼成這樣,進度還這麼慢,我不給你錢也說得過去。三天之內,貼不完,就不要想拿錢。這幾句話,把我給氣得,第二天就起不來了,穿上衣服就躺在炕上,動也不能動,胸口悶的,還吐了一口血。叫你二姐過來輸液,輸了兩天,才緩過勁兒來。那兩天,為了趕進度,叫上你姥爺、你姐夫都一起幹活,三天內把瓷磚全貼完了。東家最後還扣了一千。」
媽媽的身體一向不好,但凡家裡出了一點事,她都會琢磨半天,像鬱結在心口的鉛,到了後半夜,心事就會變成心病,繼而滲透到背部和腿部,血壓升高,又疼又暈,不能動彈。
當時,我在被窩裡哭著告訴自己,你他媽趕緊牛逼起來,賺它狗日的一麻袋一麻袋錢,讓爹媽不再看人臉色,不再起早貪黑地幹活,為了可憐巴巴的幾萬塊錢,又累又苦還承擔著要不到錢的風險。你要像中學一樣,繼續牛逼到讓爹媽出去倍兒有臉地跟人說起,自己有一個全天下最好的兒子。
5.
畢業後,我給媽媽打電話,她說,有一天她的那些姐妹兒叫她出去跳廣場舞,她害羞,覺得出去不會跳,丟人,就沒去。結果就剩下她一個人了,悶的,沒事兒幹。第二天,她們又叫她去,她換了衣服就去了,不管會不會,就那樣跟著跳,發現也沒人嘲笑她。我說,那你以後沒事兒就多出去跳跳。
以前我對廣場舞是存在偏見的,可是在那一瞬間我就明白了屹立在無數廣場上的大媽們,兒女不在身邊,電視無趣,網絡玩不轉,出來跳跳舞,解解悶還鍛鍊身體,多好。
當我第一次教會她用微信,用淘寶,用支付寶時,我感覺有東西可以冒出來分散她的注意力,讓她不至於太悶,不至於一個人在家無聊時,陷入想念兒子卻見不到的那種無奈的情景中。幸好,姐姐和外甥還能時時去陪她,如果沒有姐姐,一個人在北京打拼,總會覺得心緒不平。
不過,我也深知,最好的陪伴,還是我自己。
6.
媽,我可以照顧好自己,我吃得飽,穿得暖,睡得香,工作也不繁雜,工資可以維持我在北京的生活,您就放心吧。
沒事兒你就出去跳跳舞,累了回家衝一壺菊花茶喝;
去城裡給自己買件衣服,淘寶上看看貴的鞋子,不必總盯著三十塊的東西搶購,咱不缺這幾個錢;
每頓飯最好要有肉,有蔬菜,炒菜別放辣椒,少放鹽;
要是覺得身體不舒服別強忍著,歇歇;
地裡的農活都花錢僱人幹吧,能租就租出去,別下地幹活;
每天看一集電視,每天三頓飯都要吃,每天出去走走,去串門;
隨時可以用微信找我,視頻聊天也可以,我二十四小時在線;
想我了,我工作再忙也會回家的,只要你說一聲,不過我知道你從不會這樣要求。那就我有時間就回家去看你。
媽媽,我在北京,你在忻州,你就把平時給我的愛多分給自己一些,好好愛自己,你足夠愛自己,我才能在這鋼筋混水泥的大北京中風雨無阻,不懼任何詰難與非議,不懼霧霾漫天塵暴遮眼,因為我知道,只要我買一張火車票,我就可以吃到我最喜歡吃的那盤紅燒茄子和幹炸蘑菇。
選自2016年《比生活更重要的,是生活方式》
後記:儘管我竭力避開和這本書牽扯關係,
但想起母親,還是會想起這篇從未發在網上的文章。
今天母親生日。回不了家。
有預感以後父親母親的生日,多半也是回不去的。
這就是長大嗎?
倒是惦記家裡的山藥糊糊菜了。
祝媽媽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