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最近真是喜歡上了中國外交部發言人兼新聞司司長陸慷的語言風格。比如在11日的外交部例行記者會上,有記者就美國在南海問題上的立場向他發問。陸慷說:「美國官員開始重視國際法了,這很好。而且我們也說過多次,我們確實希望美方能早點批准並加入《聯合國海洋法公約》,這樣會使美方以後在談到這個公約的時候聽起來更加有說服力一些。」
陸慷曾任駐美公使,臨場經驗豐富
還是在這次記者會上,有記者三次提及英國方面所稱「習近平主席去年訪英期間,中方官員對英國駐華大使態度不好」,反覆要陸慷給一個回應。前兩次,陸慷以外交辭令作答。問到第三次時,他乾脆對那記者說: 「如果你自己還有什麼藏在心中想說的,要不然你說出來吧。」
第二天的例行記者會上,陸慷又用一句反問給一名記者點撥了一下外交規則。那位記者問:「關於美國總統歐巴馬訪問日本核爆地廣島,中國政府是否收到了美國政府的有關說明?」
陸慷就答了一句話:「你是覺得美國政府應當給中國政府來一個說明嗎?」
對於美國乃至各國政要訪問廣島,陸慷已經兩次介紹過中方的原則立場。一次是4月11日,一次是5月11日,兩次的措辭非常接近。來看看5月11日他是怎麼說的: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行將結束的時候,美國在廣島和長崎投下的這兩顆原子彈,在徹底擊碎了日本軍國主義分子負隅頑抗幻想的同時,確實也造成了大量的平民傷亡。日本無辜平民在核打擊下遭受的這種傷痛是值得同情的。我想說,整個二戰留給世人的重要啟示就是,要以史為鑑,避免戰爭悲劇重演,切實維護戰後建立起的國際秩序。我們希望,日方安排其他國家政要去廣島參訪,也要本著一個目的,就是日本絕不再走軍國主義道路,這條道路曾經給日本本國人民以及亞洲和世界人民帶來深重災難。
在這之前,中國在類似問題上,是一年前的5月13日由外交部另一名發言人華春瑩回應的。當時有記者問:日本外相岸田文雄在《不擴散核武器條約》審議大會上提議各國領導人訪問廣島和長崎,中方領導人會不會訪問廣島和長崎?
華春瑩的回答也很犀利:「我想首先問一問,日本領導人什麼時候到中國南京大屠殺死難者紀念館參觀?」
美軍向廣島、長崎投下原子彈至今已經71年,年代久遠得已經模糊了日美兩國很多人的是非觀。2015年在兩國所作的民意調查就顯示了這一現實。對近千名美國人的民調結果顯示,認為美國向廣島、長崎投擲原子彈屬正當戰爭行為的美國人比例為56%,但其中七成是65歲以上人群。而在18~29歲人群中,認為「正當」的只有47%。
日本的民調對象人數也是近千人,有61%受訪者認為美國應當就扔原子彈向日本道歉。只有11%的日本人認為美國不應道歉,投原子彈是為了早日結束戰爭。其中,認為美國得道歉的人多為老年人。而18~24歲間的日本青年人中有四成表示無法回答這個問題——這與筆者兩次去日本,對日本年輕人的觀感接近,他們兢兢業業,待人和善又保持距離,喜歡動漫,對政治無感,不了解歷史,也不接近右翼。
正因這種民眾對歷史不了解而發生的民意變化,日本方面才有了操作空間。據《華盛頓郵報》報導,在日美兩國為歐巴馬以「首位在任美國總統」的身份訪問廣島之行進行籌備時,日方曾經希望歐巴馬能在廣島公開就美國投擲原子彈表示歉意,但遭到美方拒絕。也就是說,人可以來,道歉絕不可能。
廣島核爆之後的廢墟
回頭看看1945年,決定向廣島、長崎投擲原子彈的美國總統杜魯門是怎麼說的。廣島的原子彈投下後,他發表聲明:「這是一顆原子彈,是對宇宙的基本力的運用。這股連太陽都要從它那兒吸取動力的力量已被釋放到那些在遠東發動戰爭的人身上。」
據美國記者約翰·託蘭採訪了上千名太平洋戰爭親歷者後寫成的《日本帝國衰亡史》記載,杜魯門對廣島那張「全部毀滅」的照片不是無動於衷,他的確認識到「這樣的毀滅給我們這裡的人和他自己帶來的可怕責任」。但當時美國的軍政高層決策者中,除了陸軍部長史汀生外,沒有人覺得在道義上需要感到內疚。杜魯門已準備扔兩顆、三顆甚至更多原子彈,如果它意味著拯救美國人生命的話。於是就有了落在長崎的第二顆原子彈。
《華盛頓郵報》稱,唯一參加過廣島、長崎兩次原子彈投擲的美軍戰鬥機飛行員查爾斯·斯文尼1995年接受採訪時表示,他「看到這麼多很棒的年輕人被一支邪惡的軍隊屠殺」,因此杜魯門總統下令投擲原子彈「在我看來無可置疑是一個正確的決策」。
再來看看當時美國的民意。由於日本偷襲了珍珠港、對在菲律賓投降的美軍製造了「巴丹死亡行軍」這樣的暴行,因此除了少數教育界、宗教界人士外,大部分美國民眾毫不同情在轟炸中死傷的日本人,連一位牧師也投書《紐約時報》說:「上帝給了我們武器,我們就用吧。」孰料,71年後,美國年輕人對歷史事實也無知如是。
眾所周知,向廣島、長崎投原子彈,就美軍而言,主要目的是震懾日本、逼迫其早日投降,以避免登陸日本作戰可能造成的巨大傷亡,這也是陸慷所言「徹底擊碎了日本軍國主義分子負隅頑抗的幻想」。美國空軍最初對日本進行空襲,刻意選擇在白天精確轟炸軍事目標。但這一手段無效,轟炸才擴大到摧毀能支持日本進行戰爭行動的一切——按《日本帝國衰亡史》的分析,「必要的話,甚至包括平民」。美軍從1945年3月起對東京、名古屋等地發動燃燒彈大轟炸,造成數十萬日本平民死亡,但仍然沒能迫使日本投降。這才導致了兩次核爆。
某種意義上,投擲原子彈也是同盟國的集體意志——投彈前10天,中國、美國、英國在聯合敦促日本投降的《波茨坦公告》中已警告日本:「吾等之軍力,加以吾人之堅決意志為後盾,若予以全部實施,必將使日本軍隊完全毀滅,無可逃避,而日本之本土亦必終歸全部殘毀。」
日本如今以悲情手段,渲染平民在兩次核爆中遭受的死傷和後來幾十年中的長期痛苦,將廣島呈現為戰爭受害者。然而,美軍對日本進行的不分軍民目標的「無差別轟炸」,,卻正是日軍首先在中國使用的。1938年2月至1944年底,日本對中國戰時首都重慶進行了6年多、200餘次意在打擊中國軍民抗戰意志的戰略轟炸,出動飛機上萬架次,炸死23659人、炸傷31072人。日本《每日新聞》記者澤田猛在對重慶大轟炸受害者家庭作了長時間採訪後,於2008年撰寫了題為《不要忘記轟炸重慶的慘劇》的報導,文中還提到曾經親歷東京空襲,並將經歷寫成作品的日本作家早乙女勝元。後者回憶說:「過去只知道自己親身經歷的空襲所造成的傷痛,20年前通過一本書了解到日軍曾經對重慶人也進行過同樣的轟炸,感到非常震驚。因此我深深感到不能只講自己受害的歷史。」
是的,「不能只講自己受害的歷史」。即便就平民而言,在美軍大轟炸和核爆中死傷的日本人,他們與戰爭之初歡送自己子弟赴中國作戰的普通人,與那些為日軍在中國和東南亞作戰獲勝而上街慶祝的普通人,與在兵工廠裡為日本軍隊生產武器的普通人,與參加「滿蒙開拓團」到中國來霸佔東北農民土地的普通人,與用政治態度和自己的職業支持日本侵略的普通人,不正是同一批人嗎,不都是當時日本戰爭機器的一分子嗎?其過或不至於死,但在摧毀日本戰爭機器的打擊中,他們不可避免作了軍國主義者的陪葬者。也正因認識到戰爭對普通民眾生命和生活的毀滅性後果,日本如今才有了這麼多反戰人士和抗議《和平憲法》被修改的民眾。
為侵華日軍打了勝仗而慶祝的日本民眾
於今視之,廣島核爆背後的歷史事實仍一清二楚,當時盟軍一方的戰爭倫理也有其清晰的演變過程,模糊的是如今日美兩國部分民眾的歷史認識。應該說,中方所言「日本無辜平民在核打擊下遭受的這種傷痛是值得同情的」,這樣的言辭已經對日本民眾釋放了最大的善意。但從歷史事實本身來說,日本不配因廣島而要求正義的一方道歉。(本文僅代表作者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