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24小時-錢江晚報記者 韓兢 陳偉斌
敘利亞時間4月14日凌晨,火光撕破大馬士革夜空。美國、英國、法國發動空襲。
戰端再起,在敘利亞的中國人,還好嗎?
空襲那天,李智濤正在大馬士革。「那天轟炸大概持續了50分鐘。」李智濤告訴錢報記者,空襲規模其實不算大。
空襲之後,日子繼續,李智濤和夫人如今還是留在大馬士革。
實際上,他們在這裡已經待了16年。
經歷了戰亂,經歷了逃亡,他們依然在這個遙遠的國度生活。
他說,自己就像是大馬士革隨處可見的鴿子,無論戰火如何紛飛,你依然能每天看到鴿子在這裡的天空中飛翔。
「這裡的老百姓都很喜歡鴿子,而我,喜歡這裡。」
敘利亞四處可見的鴿子。
家門口在打仗,我在屋子裡睡覺
李智濤是瀋陽人,2003年,22歲的他從北京第二外國語大學阿拉伯語系畢業,和夫人一起來到了敘利亞,夫人是他的同學。
他們落腳敘利亞的第一站,就是在一個距離大馬士革不遠的巴勒斯坦難民營,離大馬士革8公裡。
在2011年敘利亞爆發內戰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他所住的地方安全而平靜。在那裡,政府對難民提供廉價的主食,比如大餅。大餅很便宜,據李智濤說,15到18張大餅,像盤子這麼大,就只要五毛錢(人民幣)。在那裡,菜市場的小販們,到了晚上也從來不會把菜收走,即使在戰亂的時候也是這樣。沒賣完的菜,他們就蓋個東西,繼續留在鋪子上。
李智濤留著長發,多年的寄居生活,讓他有點流浪歌手的氣質。而他的妻子來自青海,在敘利亞做點小生意,能做一手好吃的拉麵。儘管沒有很多錢,在那裡生活,他們也從來沒有覺得清苦,再加上網絡還不錯,雖然身處異鄉,他們幾乎不覺得孤獨。寧靜的生活被打破是在2013年。「反政府武裝企圖借道我們的難民營攻進大馬士革」。李智濤住的地方周圍發生了激烈的衝突。他的家在一樓,樓道外是狹長的巷子。「樓道外發生了激烈的槍戰。外面在打仗,我和我夫人就在家裡睡覺。一直聽著房子外面機關槍在那裡突突突地響。」
李智濤夫妻在敘利亞。(本人供圖)
使館是他們的靠山
之後,當地就比較亂了。有一天,他們晚上9點多吃完一大碗面,李智濤覺得有點口渴,就讓妻子去廚房盛一碗麵湯。妻子前腳從廚房走,後腳廚房的窗戶就飛了出去,伴隨著巨大的爆炸聲。他們所住的地區發生了爆炸。家具散落了一地,屋子一片狼藉。如今他想起來,覺得自己很幸運。「再晚一點,老婆就被炸到了。」
敘利亞的樓房上大多放著煤油箱,爆炸震翻了油桶,太危險了,這樣家裡肯定就是沒有辦法呆了。李智濤家旁邊有一個服裝店,服裝店下面有個地下室。他和妻子後半夜就呆在了那個地下室裡。不知道後面會發生什麼。他們決定離開這裡,「我們穿了一身衣服,帶了外套和護照就跑出來了。」
李智濤往外走的時候,密密麻麻的人群也從戰區往外逃,很多人開著廂式的貨車,貨車上託著床墊和被子。
李智濤出來後第一時間就給使館打了電話。使館隨後就派車來接他們。工作人員為他們安排賓館,然後給了李智濤夫婦一些用來基本生活的現金。李智濤說,身在異地,使館是自己的靠山。使館工作人員勸他們回國。不過李智濤說,我是一個研究阿拉伯文化的人,我還是願意留在這裡。
與死亡擦肩而過
敘利亞也有雨季,李智濤不太愛出門。但李智濤心裡一直牽掛著老房子裡的東西。幾天後,他們決定回去看看。
早上6點,李智濤和妻子回到了被炸了的家。他們快速地收拾東西,準備回去的時候已經8點多。兩人剛走出門,就聽到突突突的聲音,一排子彈打了過來。有一批武裝分子從巷子這裡衝了進來,一邊走一邊用機槍掃射。 「子彈都從我的腳步底下過去了。」李智濤趕緊把腳拔回來,和妻子躲回了家。
沒過多久,武裝分子就開始搜樓。
李智濤和妻子嚇壞了。他們躲在房間大衣櫃和床之間的一個夾縫裡,大氣不敢出。「這時如果被發現,估計就被當場射殺了。」幸運的是,武裝分子拿著電筒往家裡照了一下,並沒有看見他們。李智濤說,這是他一生中離死亡最近的一刻。
在一個朋友的幫助下,李智濤夫妻在大馬士革又找到了一個住所。這是一個一室一廳帶院子的房子。
大半個月後,李智濤又回老屋子去了。這次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家的房門口恰恰成了政府軍和反政府武裝的停火線,有一堵半牆隔開,他家樓道口以北是被政府軍控制,而以南被反政府武裝控制。
最後一塊還算安寧的土地
搬到大馬士革差不多一年後,日子逐漸安定。李智濤覺得大馬士革是敘利亞最後一塊安寧的土地了。現在在大馬士革的商場裡,依然有很多人在那裡喝咖啡,什麼東西都買得到,商業也還正常。儘管外面的城市幾乎是一片廢墟,他依然安逸地在這個安全島上生活著。
他每天下午2點以後才起床,然後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就會自己看書,寫文章。一直要工作到第二天的上午四五點。每天下午他睡醒了以後,妻子就會跑到冰激凌店買冰激凌。他們兩個有時候會一起追劇,有時候會一起看新聞。日子過得還不錯。
李智濤是個奇特的人,他和夫人是學霸,但卻一直這樣漂泊在異鄉的土地上,沒有生娃也沒想過要賺錢。「有的時候家人也不理解,我周圍的朋友都買房生娃,就我還什麼都沒有。」
他把自己定位為一名做獨立研究的學者。他告訴記者,他有多熱愛阿拉伯的文化,想更多地了解當地,今後打算寫一些中東地區的書。他很惋惜,戰火幾乎摧毀了這個有6000年文明的古老國家。李智濤記憶最深的,就是帕米爾神廟的博物館老館長被殺的那一幕。
生死,在亂世是不足論的。
走在街上,李智濤有時就會撞見一起爆炸。
在大馬士革的日子,他漸漸地把爆炸、轟炸、槍擊聲當作了生活的日常背景音。不過有一天,大馬士革突然變得安靜。「忽然炮聲、槍聲、爆炸聲都沒了,周圍變得很安靜,這在敘利亞,簡直是奇蹟。」而就在那一天,美英法發動了空襲。
李智濤說,在敘利亞顛沛流離,經歷了戰亂,最大的感受就是,在沒有秩序的世界裡,一切都是崩塌的,一個壞的秩序都比沒有秩序好。「當然,和平是最好的。」
新聞深讀
一個戰地記者眼中的敘利亞
「生化襲擊」疑雲尚未散去,國際禁化武組織調查團於日前進入敘利亞杜馬鎮調查該事件。
就在此前,作為新華社派駐敘利亞的戰地記者,鄭一晗還前往敘利亞首都大馬士革東北部的拜爾宰區探訪——該地因被懷疑儲存化學武器,在當地時間4月14日遭到美英法的空襲。
據估計,由於局勢動蕩、戰事吃緊,在敘利亞的中國人不超過百人。這些堅守在敘利亞的中國人,主要由使館人員、中資機構以及派駐敘利亞的媒體記者組成,鄭一晗,便是其中之一。
自2017年5月開始,這個出生於1989年、學阿拉伯語專業的山東小夥兒,除了在敘利亞首都大馬士革的日常工作外,還經常前往敘利亞戰事最為激烈的前線採訪,其中包括代爾祖爾和阿勒頗等地。
4月22日,錢報記者連線了正在敘利亞戰事前線採訪的戰地記者鄭一晗,他講述了自己眼中的敘利亞。
現在的敘利亞。新華社發
外出採訪,危險如影隨形
「我們可以用數字來窺見戰爭對敘利亞帶來的災難——大面積國土陷於戰火,2200多萬人口中,有1000萬失去家園。」採訪伊始,鄭一晗用「山河破碎、生靈塗炭」這八個字,形容如今的敘利亞。
在派駐敘利亞的這段時間裡,鄭一晗深刻感受到了戰爭的無情。
每次敘利亞政府收復一座城市都會安排記者前去探訪。在那些城市中,不僅有很多沒被清理的爆炸裝置,不知何處射來的流彈,更是危險。
鄭一晗第一次前往戰區採訪,是去一個叫蘇赫奈的城鎮。當時,政府軍剛將之收復。他記得很清楚,就在他跟隨政府軍採訪並出鏡錄視頻時,身邊突然槍聲大作。他坦言當時很緊張,事後發現,現場錄的聲音都在顫抖。
不過鄭一晗並未因此退縮。
他印象中威脅最近的一次,是去年9月,前往剛被敘利亞政府軍收復的代爾祖爾時,採訪地所處街區和極端組織控制區仍然不過幾個街區的距離,他們遭到極端組織的監視和襲擊。
鄭一晗說,當時代爾祖爾已被政府軍收復,可要前往那裡並不容易。一路上要穿過數個被反政府武裝控制的區域,「走高速只需三四個小時,但不安全,只能繞著走,走了七八個小時。」
由於車隊比較顯眼,所以從一開始就被反政府武裝的無人機盯住了。
媒體車隊最後駐停在被政府軍控制的代爾祖爾省政府大院內,鄭一晗和其他記者被帶往前線採訪。就在這期間,一直緊盯著他們的武裝分子,開始藉助無人機的監控和定位,對他們進行槍炮襲擊,「炮彈打到距離我們百米左右,算是很精準了。」
隨行的敘利亞政府軍軍事人員趕緊將媒體帶回代爾祖爾省政府大院,可當鄭一晗他們抵達時,卻發現大院也已經遭遇了炮彈轟擊,一輛外媒車輛被炮彈炸毀。
鄭一晗在敘利亞採訪。本人供圖
這裡有孩子,從小連香蕉都沒吃過
給鄭一晗很大觸動的,是戰爭給這個文明璀璨的中東古國造成的嚴重損毀,以及對敘利亞人帶來的苦痛。
即便在首都大馬士革也不安全。
一些被反政府武裝控制的區域距離大馬士革只有幾公裡,時常有炮彈落到城區,「那些炮彈的精準度很差,經常轟擊到平民區。」
「敘利亞原本有好幾處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確定為世界文化遺產的遺址,但戰火的侵襲,讓這些遺蹟幾乎消匿。」鄭一晗曾前往代爾祖爾以及阿勒頗等地的一些文明遺蹟探訪,然而等待他的卻是一處處廢墟,特別是巴爾米拉古城,曾是古絲綢之路上最繁榮、最有文化底蘊的綠洲城市,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稱該城為「敘利亞大沙漠的綠洲之地」,但在戰火中,一切幾乎不復存在,「被極端組織和戰火損毀得非常嚴重,我近距離看時,那些遺存的碎塊上有著精美的雕刻,然而都已難以復原。」
由於常年的動蕩和戰事,在一些救助營地,物資緊缺,條件非常糟糕。鄭一晗發現,雖然敘利亞老百姓一貫樂觀堅強、從容鎮定,可依舊無法擺脫戰爭帶來的苦痛與遺憾。
代爾祖爾被圍困了三年,那期間,除了敘軍方空投極為有限的物資外,幾乎沒有任何物資能被運送進去,處於斷水電、極為缺醫少藥的狀況,「很多在這期間出生的孩子從沒吃過蔬果。」鄭一晗說,這些孩子從小只是吃沾著油的大餅長大。而在戰爭爆發前,代爾祖爾曾是敘利亞著名的農業產區,「感觸最深的是當我們準備離開代爾祖爾時,我把原本作為儲備食物的香蕉給了一個小女孩,她不認識,連皮一起啃。」
鄭一晗說,這些場景,在和平國家裡,不可想像。
鄭一晗在敘利亞採訪。本人供圖
為安撫家人,屏蔽朋友圈
在這樣危險的環境下工作,鄭一晗一開始便有心理準備。可真正踏上這片被戰爭蹂躪的支離破碎的土地時,當第一次真實地看到自殺式汽車炸彈爆炸之後的血腥場面後,還是被震撼到了。
每次出發前,他都必須做好全面的準備。
為保證安全,鄭一晗備有防彈背心、頭盔乃至防化服等。前不久去往被美英法空襲的「化武儲存點」時,這些裝備就顯得更為重要。
此外,在前線採訪,「也不能愣頭愣腦地直往前衝。」
遠在國內的家人,雖說很支持他,但是擔心無法避免。「之前有一次忙得兩天沒在家庭微信群裡說話,母親非常擔心。」
為安撫家人,鄭一晗會在家庭微信群裡,每天都冒個泡。但同時,他還是把自己的微信朋友圈對家人屏蔽了。
而家人會時常搜索敘利亞的新聞,找尋鄭一晗的報導,因為看到了報導,說明孩子安全。
鄭一晗說,「有時覺得有些對不起家人。」
新聞+
嫁給了敘利亞人,就嫁給了另一種生活
顏春媚的朋友圈讓人覺得她過著很祥和的日子,因為她發的照片常是藍天白雲,孩子們在沙池裡玩沙,大家圍坐吃著誘人的烤肉等等。
不了解她的人會很羨慕,了解的知道,這些日常都發生在當今世界最動蕩的地方——敘利亞。
「大馬士革外面的很多城市都成了廢墟,周圍有很多人都走了。」
從2011年敘利亞戰爭爆發以來,一直生活在相對安穩的大馬士革,顏春媚還是多少感受到戰爭的衝擊。
她告訴錢報記者,「當時,我先生的家人有些就走了。有些人就去了德國,在那邊過得也還挺好的。」
當時,顏春媚的房東去了土耳其。房東已經50多歲了,帶著全家走的,路上也很辛苦,他們在沙漠裡住過5天。
戰爭打了這麼多年,時不時聽到爆炸聲,在她這裡已是一件平常事。
「那天凌晨四點,我女兒說她也聽到轟炸聲了,持續時間還挺久,後來我知道應該是美英法轟炸的那次。」
儘管如此,顏春媚依然對敘利亞有著特別的感情。
顏春媚嫁給了一個敘利亞人,她的先生比她要大十多歲,兩個人是在深圳認識的。
顏春媚和先生在敘利亞生活了很多年,在女兒6歲的時候,他們搬家到敘利亞了。
「剛開始不想來的,但是先生說敘利亞的人文環境好。」
顏春媚說,敘利亞的老百姓很善良。「雖然說經常打仗了,但是人們也不會去搶購東西。如果家裡缺油,就去買一瓶兩瓶。我們這裡吃大餅。有段時間,不知道為什麼大餅比較短缺。但也沒有人因此會囤積大餅,商家也不會故意炒高價格。」
有時候顏春媚帶著孩子走在路上,走著走著,孩子手裡的氣球丟了,她並不太上心,但有人會幫孩子去追氣球,然後把氣球遞到我們手上。
走在街上的時候,會有人走過來,說孩子好可愛呀,然後會給孩子一些糖果或糕點。
顏春媚帶著孩子坐公交車一般都會有座位,因為這裡的男人幾乎從來都不坐。
她的家有一個很大的院子,院子裡還有一棵橄欖樹,有很大的廚房,還有四個房間,我們全家住著挺舒服。
這個房子,在敘利亞大概是30萬元人民幣。
對於未來,顏春媚多少有點迷茫。但她說,「雖然外面在打仗,我沒有什麼憂慮,只要中國使館還在這裡,我就打算一直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