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碇島 (馮木波 攝)
很久很久以前——大約是一千多萬年以前吧?恐龍業已滅絕,人類尚未誕生,臺灣海峽還只是一灣淺淺的沼澤。突然,一聲天崩地裂的巨響,伴隨著沖天而起的烈火、濃煙、迅雷和閃電,從地幔深處大約70公裡處,噴出了一股熾熱的巖漿。通紅的巖漿冷卻、收縮、凝固之後,呈露出金屬般堅硬而又冰冷的黑色,遠遠望去,如同一垛鐵鑄的巨大船碇,倒扣在藍湛湛的海面上。
這,就是南碇島,位於福建漳浦海域的一座古火山島。當我們乘坐木帆船繞島一圈時,發現全島周邊全是黑黝黝的懸崖峭壁,更令人驚異的是,那懸崖,那峭壁,全由一根根粗壯的巖柱組成,每一根巖柱,又都呈勻稱的六邊形,彼此之間的稜角嵌合得嚴絲合縫,仿佛有人先把它們綑綁在一起,再齊刷刷豎插在海面上。這種黑色的巖柱,在地質學上,稱為玄武巖柱狀節理。據說,南碇島上的柱狀節理,總數多達140萬根,其拔海通天的氣勢,堪稱世界奇觀。
風大浪急,木船無法靠岸,只得轉舵改航,到另一座古火山島林進嶼去。林進嶼與南碇島地質結構相同,但地勢略為平緩,業已建成一座小碼頭。於是,我們舍舟登岸,到島上尋找古火山口及其噴氣口。火山口有兩處,一在島上,周圍為玄武巖柱的斷面,呈神秘的八卦狀;一在岸邊的豁口處,水石相搏,聲若洪鐘。噴氣口共有16處,全散落在退潮後的海灘上,即當年的熔巖平臺上,或呈現魚鱗狀,或綻開龜裂紋,四周堆積著各色石蛋,有的布滿空洞,如蜂窩;有的長滿疙瘩,如剌蝟。有趣的是,海浪擊打礁巖,無數海蟑螂迎著風浪四處亂竄。蹲下細看,礁石的每一條縫隙中都布滿了海生物,魚蝦螺蟹,濟濟一堂,更有觸腳眾多的海葵,如同紅色的菊花在海水中慢慢綻開,輕輕搖蕩。
抬頭仰望,島上背靠火山口的另一面,大約因為積滿了鬆軟而又肥沃的的火山灰吧?居然有一片鬱鬱蔥蔥的森林,就像黑非洲婦女的頭頂上,飄起一片綠色的頭巾,分外引人注目。頂著烈日攀巖而上,但見馬櫻丹燒紅了半邊山崖,香花芽豆藤沉甸甸結滿了半月形的豆莢,龍舌蘭抽出的花心高達兩層樓。潛入林中,頭頂上是遮天蔽日的榕樹、桑樹,木棉樹和相思樹,當然,也有許多在陸地上從未見到的不知名的喬木和灌木。感謝海風,感謝海鳥,是它們,不斷把大陸的種子,把澎湖列島和臺灣寶島的種子吹過來,叼進來,於是,一座奇特的亞熱帶原始雨林,就在這碧波萬頃的海中央盈盈誕生。
蜘蛛在林中結網。松鼠在草叢中跳躍。據說,還有玄武羊——不知什麼年代,有人在島上暫時棲身時,放養過一群山羊,久而久之,人不在了,家羊也就變成了野羊,因為全身毛皮和玄武巖一樣黑,於是就被稱之為玄武羊。原先,島上的玄武羊有三個種群,一群被人捕殺了,另一群中,懷孕的母羊到海灘上舔食礁鹽時,不幸摔死,失偶的公羊繞島狂奔,悽厲的咩咩聲與海濤聲相應和,其後不知所終。有人抓住剩下的小羊到陸地上飼養,不料,它竟也絕食而歿。正如人類不適合在火山島上生存,火山島上的玄武羊,也不可能重返陸地安居。看來,適者生存的自然法則,對於古火山島上的生態系統,也毫不例外。
如今,島上還剩下玄武羊唯一的一個種群,前不久還有人看見過,它們跑得飛快,對於它們來說,每一條狹窄的巖縫,都像高速公路一樣寬敞。我多麼希望能在林中與之邂逅,但它們卻始終不肯露面,不是膽小,也不是架子大,因為它們深知,人類是世間最貪婪最危險的動物。耳聽海風從林隙中簌簌吹過,海浪扑打礁巖的聲音遠遠傳來,我忽然間感到自慚形穢——因為我也是人類中的一員。
但願玄武羊與玄武巖同在。它們既已溶為一體,就再也不要去打攪它們,更不能人為去把它們分開。作為國家地質公園的古火山島,保護的價值遠遠高於所能開發和利用的價值。由黑色玄武巖構成的古火山島,連同島上的一切生物,它們已經存在了那麼多年,沉默了那麼多年,那麼,就讓它們繼續存在並沉默下去吧!因為,在人類的意識中,黑色,代表莊嚴、深沉與神秘,代表剛強、正直與堅不可摧,有時,也代表著亙古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