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電影《逆光飛翔》中,熱愛舞蹈的女孩小潔背後有一位技藝超絕的舞蹈老師,扮演者是舞蹈家許芳宜,曾任美國最頂尖的瑪莎·葛蘭姆現代舞團首席舞者。
圖片源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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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屆北京國際芭蕾舞暨編舞比賽,主辦方國家大劇院設置了一個類似 workshop 的大師班,邀請許芳宜為北京年輕舞者授課。地點選在中央芭蕾舞團5號教室,當天早上下了北京入夏以來最大的一場雨,卻依舊阻擋不了年輕舞者的熱情,其中大部分是北京舞團中已經小有名氣的舞者。
許芳宜的裝扮一如既往地幹練——黑色的練功褲、白色背心、紮起的馬尾辮露出高聳的額頭。這個「高額頭」經常被許芳宜拿來自嘲:曾有人稱讚她在臺上「會發光」,許芳宜就自我調侃說因為額頭太高,在舞臺上燈光一打,閃閃發光。進入舞蹈教室,她對年輕舞者說:「今天請你們把身體交給我,我會帶領你們學會如何運用你們的身體。」
許芳宜早在 1999 年就成為美國頂尖的瑪莎·葛蘭姆現代舞團的首席舞者,更被《紐約時報》贊為「葛蘭姆技巧和傳統的最佳化身」。2005 年,她被《舞蹈雜誌》(Dance Magazine)評為「最引人注目的 25 位舞者」之一,並登上該雜誌的封面。此外,她還上過《時尚芭莎》,成為第一個登上國際知名時尚雜誌中文版封面的舞者。時光往後倒退三十多年,許芳宜只不過是臺灣宜蘭的一個內向害羞的小女孩,如今她傲立國際現代舞前沿並擁有自己的舞團,而這天翻地覆的變化都源自她和現代舞創始人之一瑪莎·葛蘭姆的緣分。
瑪莎·葛蘭姆的傳人
十多年過去了,許芳宜至今還清楚記得第一次見到瑪莎·葛蘭姆的情形。
1990 年,96 歲的瑪莎·葛蘭姆率舞團去臺灣演出,還是舞蹈系學生的許芳宜坐在觀眾席上,遠遠望著這位美國現代舞宗師支撐著年邁枯槁的身軀親自謝幕。那時候,她不敢想像自己有朝一日會成為她的傳人。
最初許芳宜對於現代舞沒什麼了解,在臺灣「國立」藝術學院學習舞蹈時,她遇到了曾擔任過瑪莎·葛蘭姆舞團藝術副總監的羅斯·帕克斯,由此走上了現代舞之路。她形容兩人的相遇「在我平淡的人生裡一手推開了那扇厚重的門,讓一道光直直照射了進來」。
羅斯·帕克斯教了許芳宜 5 年,傳授的是瑪莎·葛蘭姆 Contraction & Release 的技巧。這一技巧強調收與放,收主要是利用腹部收縮的力量,放則強調更為有力的延展,瑪莎·葛蘭姆正是藉此成為西方現代舞的奠基人。相較於皮娜·鮑什的「舞蹈劇場」或是探索形式極致的現代舞,瑪莎·葛蘭姆更像是開創了現代舞姿勢的辭典,她直接從身體的中軀和骨盆發力,有稜有角地衝擊著觀眾的視覺神經。在許芳宜看來,葛蘭姆技巧關鍵在於情緒,「從人的各種情緒中尋找動作,哭和笑都牽動腹部肌肉,一切的喜怒哀樂原本帶動身體的自然反應,表演時,將這些動作誇大成為舞姿。」
許芳宜加入瑪莎·葛蘭姆現代舞團之初,只是一個實習舞者,兩年後成為獨舞者,又用了兩年成為首席舞者,也贏得了其他團員「要學習葛蘭姆技巧到臺灣去」的肯定。《心靈洞穴》是許芳宜的成名作,瑪莎·葛蘭姆「神話寓言」系列中尤其著名的一支。舞蹈講述女王美狄亞發現愛人移情別戀,陷入了嫉妒之火,毒死了情敵,甚至謀殺了她和愛人生的兩個孩子作為復仇。在許芳宜的理解中,這支舞在於如何挖掘及展現人性陰暗的一面,為此,她將舞蹈中「掏蛇」的隱喻動作視為整支舞的關鍵。
首演時,許芳宜在舞臺上以肢體傳遞出美狄亞憤怒、妒意、陰險的情緒,在「掏蛇」的高潮時,她更是極端地瘋狂、失控,坐在臺下的男友布拉瑞·楊不由被嚇到,「以後每次看到許芳宜演掏蛇這段,我都會害怕」。而以肢體與情緒震撼觀眾的同時,許芳宜還時時留意自己的表情,讓觀眾見到美狄亞可憐與悲哀的一面。演出後,《紐約觀察報》稱她為「葛蘭姆偉大角色的必然繼承人」。
東方現代舞之光
在葛蘭姆舞團擔任獨舞時,許芳宜就與雲門舞集合作了《水月》,通過林懷民開創的「太極導引」的身體語言,許芳宜將現代舞裡的西方理念融匯在東方的身體中。學習「太極導引」要從打坐開始,但許芳宜習慣了「不斷在動」的西方舞蹈訓練,對此很不適應:「我開始發慌了,跳舞,怎麼可以都不動呢?我擔心自己的身體會廢了。」後來《水月》誕生了,她試著在舞蹈中嘗試理解不同的身體語彙:「以往跳舞時,身體的線條無論是直線或是橫線都要非常精準,『太極導引』讓我知道甚至連肌肉、骨頭都是可以轉彎的,充滿流暢感。」
在《水月》中,隨著大提琴低沉悠揚的樂聲,許芳宜的身體彎曲、扭轉、舒展、延伸,仿佛身體內有一股力量在牽引著肢體,宛如水流般忽緩忽驟,而這股力量又通過雙腿始終植根在地上。「我發現真的有所謂『內力』這回事,能量不再是外在形體的表現,而是可以從內在提煉的。」與雲門舞集的合作讓許芳宜對現代舞有了更深的體悟:其實東西方舞蹈的基本原理完全一樣,都是藉由呼吸的調節來帶動身體,兩者對於身體紮根土地的觀念也是不謀而合。」比如葛蘭姆技巧的「收和放」,其實就是丹田的運用;葛蘭姆技巧一直要求重心沉穩,這是和土地的關係,而東方太極要扎馬步,運氣要從湧泉上來。明白了這些,許芳宜的現代舞之路走得更遠了,她嘗試和世界不同地區的優秀編舞大師合作。去年,許芳宜推出了《生身不息》,其中一支《靈知》由阿庫·漢姆編舞,他是倫敦奧運開幕式的編舞之一,也為朱麗婭·比諾什編排過《我之深處》。
《靈知》依託於《摩訶婆羅達》中甘陀麗的故事:被迫嫁給盲眼國王的甘陀麗皇后,為了追隨失明丈夫,決定終生蒙眼。她的長子命定將繼承王位,然而野心與貪慾卻讓他發動了一場血腥大戰。母親甘陀麗拒絕給兒子祝福,因為她堅信戰爭是錯的。整支舞的高潮是大王子發動的戰爭最終奪去了自己及兄弟的生命,許芳宜扮演的甘陀麗皇后為亡族之戰傷痛不已。在舞臺上,她披頭散髮,低身開胯,步履蹣跚,以一根木棍支撐,肢體的扭動、抽搐展現了盲皇后無窮的悲慟。此時,許芳宜的葛蘭姆技巧或「太極導引」凝聚著無窮的力量,促發肢體去展現情緒。
在第二屆北京國際芭蕾舞暨編舞比賽的開幕式上,許芳宜與譚元元合作的《2 乘 2》由英國編舞家羅素·馬利方創作,譚元元芭蕾式的美感與許芳宜現代舞的穩健力量在幾乎一模一樣的動作裡呈現出截然不同的質感。拋去了情感與角色塑造,不同體系孕育的身體發生碰撞、共鳴,展現力量與美麗。
B=《外灘畫報》 X=許芳宜
B:當初為什麼會接演《逆光飛翔》這部電影?
X:因為導演真的找了我很久,一直在磨。我這個人很經不起別人求,所以就是這麼簡單。拍電影和跳舞是完全不一樣的兩件事。他們跟我說,老師你不用演,做自己就好。但做自己並不容易,要毫不掩飾。所以還是一個很大的挑戰。這部電影對我來說,也是一個記錄的過程。
B:在影片中你是怎樣跳舞的?對自己表現滿意嗎?
X:我跟導演和劇組的人說,我有一個強項,就是很會教人跳舞,哪怕是阿公阿媽來,我也能教會他們跳舞。結果沒想到,他們就真的找了一幫阿公阿媽過來(笑)。我就現場教他們跳舞,真的是教學,沒有在演戲。後來他們遞給我一張單子,讓我說那些臺詞。我說我沒法念臺詞,他們說:「老師,這些都是你自己說的話哦。」原來他們把我現場說的話都記下來,然後摘出來一些。但最後基本上還是原樣記錄我教學的過程,只是有些地方收音不太好,我配了一些音。就算是對著自己的影像對口型,感覺也還是蠻奇怪的。
B:在大師班授課,對於這些年輕的舞者你最大的發現是什麼?
X:我覺得她們的身體非常漂亮,舞蹈這件事讓我最感謝的就是身體,因為你越了解身體,越不會去分派系,芭蕾也好,街舞也好,戲曲也罷,甚至是沒有學過舞蹈的身體,都是獨一無二的,都有自己的特色。不協調的身體也有不協調的美麗,可以形成一個屬於他自己且無法替代的風格。而舞蹈就是用身體來講故事。挑戰在於,老師有沒有那個眼光可以看見這小孩身上的才華。
B:你是怎麼教影片的主演張榕容跳舞的?
X:就是電影裡的那些話啊。電影基本很真實地記錄了整個過程,簡單來說,就是讓她感受到自己的身體,找到舞動肢體的幸福的感覺。
B:你如何定位自己的身體和舞蹈的特色?你覺得和別人的不同之處是什麼?
X: 這個好像應該由觀眾來評判。我一直在很認真很真誠地經營我的身體,這麼說吧,舞蹈對我來說像是一種修行,我一直相信,沒有靜心的修行就不會有乾淨的身體。我的思維、生活中一切的一切都和舞蹈畫上等號。比如我害怕斤斤計較,因為一旦有這樣的性格,在舞臺上就會缺少氣度。任何小小的,不管好還是不好的毛病都會真實地呈現在舞臺上,所以我很小心很謹慎地對待我所有的一切。身體不會說謊,你是什麼人上了臺就是什麼樣。舞蹈作為一種自我修行,不僅在於身體,還包括心靈。對於舞蹈,這或許是我與別人不太一樣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