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徐觀
劉萍夢想中自己的新房子是漂漂亮亮的。如今,她住在連窗框都沒有、四面牆體未粉刷的房子裡,一張床,一張桌子,房間裡再沒有其他家具,簡陋極了。等待了7年,劉萍最終住進了一棟爛尾樓。
這棟爛尾樓位於昆明市官渡區的「別樣幸福城」,屬於官渡區上苜蓿村城中村改造項目,開發商名為昆明佳達利房地產開發經營有限公司(簡稱佳達利地產)。
「別樣幸福城」坐落在春城路與福德路交叉口,毗鄰地鐵1號線的巫家壩站和日新站,交通位置優越。附近有關上第二小學和北京路幼兒園,完善的教育配套也是吸引眾多業主購房的重要原因。
夜幕降臨以後,周圍商圈、住宅燈火輝煌,只有爛尾的幾個地塊,顯得格外荒涼。
這個共規劃了8個地塊的「別樣幸福城」項目開發了5個地塊。1、2、3號地塊已交房入住,5號地塊經過業主多番自救最終達到入住標準。2015年起,4號地塊開始處於停工狀態。
4號地塊有12幢商品住宅和1個地下室,共有商品房1243套,地下車位1744個。
目前,該地塊房屋主體已封頂斷水,未進行外牆粉刷、門窗安裝及室內工程和配套工程施工。
劉萍購買的正是4號地塊2棟樓13層的房子。
今年年初,劉萍夫婦雙雙失業,驟然失去收入來源的她決定搬進這個早該在5年前入住的「別樣幸福城」。近兩個月搬進來的還有其餘30多戶業主。
他們各有各的苦衷,唯一的共同點是「別樣幸福城」給他們帶來了太多的不幸福。大批業主住進爛尾樓後,他們的遭遇開始引起社會的廣泛關注。
劉萍稱,8月2日當地政府有關部門和街道辦人員已組織和部分業主們進行了一次會談,承諾盡最大努力加速推進復工。
「4號地塊現在處於停工的狀態,在現目前的狀態下我們也不好說什麼時候交房。」8月4日,佳達利集團趙姓工作人員告訴南風窗記者,目前還沒有收到4號地塊復工的有關消息。
6月3日搬進爛尾樓後,劉萍每天都將被子疊得方正,床頭的桌上鋪有一塊有五顏六色花紋的乾淨桌布,東西擺得整整齊齊。花瓶裡一大束金黃色的鬱金香正熱烈盛放著。她就告訴自己,生活要有儀式感,才能勇敢過下去。
住在爛尾樓
叢生的雜草,隨地亂堆的磚塊,廢棄的攪拌機。「荒涼」是劉萍對爛尾樓裡的第一印象。在多次來到4號地塊考察以後,劉萍覺得打掃以後可以入住。她已在爛尾樓裡生活了兩個月,現住在某棟樓的1樓。這棟樓已搬入四五戶人家。
5月中旬,陸續有業主開始住進這個被按下了暫停鍵的小區。業主們自發地清除公共區域的大片雜草,清理施工方荒廢已久的臨時廁所,用磚頭鋪成通往大門的小路,為每一棟樓壘起入戶的階梯,在危險的坑坑洞洞周圍樹起簡易的圍擋,甚至還開墾出菜園……在長達一個月的時間裡,業主們一有空就為自己的家園幹活。
入住爛尾樓的業主自己開墾起荒地,養了雞
在爛尾樓裡生活,仿佛回到了原始社會:
這裡沒有水,業主們留下一個儲水坑用以洗漱,飲用水就買桶裝水,當地企業在看到新聞後還為他們捐贈了100瓶礦泉水;
這裡沒有電,他們大多購買了太陽能燈,或是白天到附近居民家裡給充電寶充滿電,靠著這些他們就有了足夠的光亮抵擋夜裡的黑暗;
這裡也沒有廁所,白天業主們就到臨時廁所裡如廁,到了晚上,他們就用便桶解決。
業主們大多為爛尾樓裡的多灰而苦惱。
風一吹入房間,空氣裡便瀰漫起大量塵土,大家抱怨不已,有人往牆上貼滿牆紙,希望可以擋灰。窗子連窗框都沒有,家家戶戶便都掛上窗簾,有紅色的、藍色的,有格子的、花紋的。能遮風擋雨,就成了一個家。「雖然條件特別艱苦,但我住在這裡心裡踏實,這裡是我花了100多萬買的家。」劉萍說。
由於今年疫情影響,不少業主失業或是收入大幅減少,面臨著租房、還貸等各項巨大的經濟壓力。劉萍每月要還9200元房貸,租房3000元。春節本是旅遊旺季,結果突然遇冷,從事旅遊業的劉萍夫婦失業後,一家六口人的開支成了問題。公婆看到一家人都居無定所,選擇回老家,以減輕壓力。而劉萍就帶著小女兒搬進爛尾樓。「上有老下有小。我們不到爛尾樓裡去住,日子怎麼過?」
劉萍的家,只有簡單的一些家具
業主陳麗(化名)住在另一棟樓的2樓。
她的丈夫原本也從事旅遊業,也在年初失業,陳麗去年因生二胎一直沒有外出工作。因為經濟負擔,一家人也搬到爛尾樓裡。他們白天出門找工作,晚上就回到小區。陳麗覺得能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可以節省房租,已經足夠幸運。
陳麗也有忍不住皺眉頭的時候。前不久,昆明下了幾次暴雨。每逢暴雨天,地面就都是積水,路都走不了。這幾天天氣不錯,但爛尾樓裡蚊子很多,她看著孩子被咬了很多包包的胳膊,忍不住心疼。陳麗也會擔心,等到了冬天,要是沒有窗玻璃,室內該有多冷。
出於安全方便考慮,大多數搬進來的業主都會選擇在低樓層生活。不過也有例外,卯勇就住在爛尾樓頂層的18樓。
6月17日,卯勇和妻子搬離租住了一年多的地下室。比起潮溼陰暗的地下室,11歲兒子反而更喜歡現在明亮的「新家」。在一個多月時間裡,卯勇安裝了房門,在房間鋪上地毯,貼上了牆紙,將兩張床、桌椅、鍋碗瓢盆等家當一次一次地抗到18樓。卯勇原本就是18樓的業主,即便其他業主都勸說住在低樓層,他仍然堅持「還是住自己的房子最踏實」。
卯勇是一名水電工,收入不太穩定。他在上半年基本找不到活幹,近段時間稍微好一些,但是收入也只有以往的一半。妻子工作了六七年的餐廳倒閉了,前不久又因為做手術花費了兩三萬,現在仍在修養中,無法出門工作。全家的重擔都落在卯勇一人身上。
入住一段時間後,劉萍對鄰裡之間的溫暖有特別的體會。
有人需要安裝門窗,卯勇就會主動幫忙。業主們還會一起買菜做飯,費用均攤,輪流做飯。一位熱心的業主小陳經常為大家做飯,有時候要滿足五六十人的吃飯需求。劉萍感慨,「一起吃大鍋飯,就像個大家庭一樣。」
出於諸多因素,當地政府不希望業主們住在爛尾樓裡。8月1日,關上街道日新社區居委會張貼提示,指出「別樣幸福城4號地塊為停工在建工地,相關物業未竣工驗收,尚不具備入住條件」,並「請已進入工地的人員立即離開」。
居委會提示,現場消防設施及安全防護設施不完善,建築主體臨邊及電梯井、弱電井等未設置圍擋及安全警示標識,無用電專用保護裝置,低洼處易積水,存在人員高墜、溺亡等安全隱患,停工期間工地無水電接入、公共照明等生活所需配套。
8月4日,官渡區關上街道辦事處工作人員回應南風窗記者稱:「相關部門近期都在緊鑼密鼓地做這個事的工作,我們街道也一直持續地跟已經入住爛尾樓的業主進行溝通。後續將向社會和廣大群眾及時公布有關情況通報。」
近期,有關部門人員已向業主們了解過情況、訴求。日新社區方面也提出先為4號地塊安裝水管,解決業主們的用水問題,同時將在電梯井等周圍加強安全防護。
別樣購房
對於爛尾樓裡的業主們而言,買房是一次長達數年的噩夢。
2013年5月的一天,陳麗陪朋友在「別樣幸福城」項目的售樓處看房。她記得那天人群熙攘,大家都忙著搶購房子。她遇到一位也在買房的熟人,對方稱當天購買有優惠。看著房子一套一套減少,陳麗心動了。
陳麗來自昆明某個偏遠農村,2002年畢業後留在昆明打工。多年來,她一直租的是城中村每月300元的房子。有了小孩以後,她希望結束漂泊的生活。當看到「別樣幸福城」的漂亮樣板房,陳麗心裡只有一個念頭:要是能在昆明有一個家就好了。
陳麗和老公商量以後,當天就付了1萬塊定金。對買房一無所知的她甚至不知道這是預售房,以為付款就能入住。陳麗根據自身經濟狀況,選擇了最小的一室一廳戶型,65平方米,總價50餘萬。首付的15.9萬元,除了多年來的數萬元積蓄,他們還向家裡老人、親戚借了錢才湊齊。2014年6月,陳麗與開發商籤訂了購房合同,其中約定的交付期限為2015年4月30日。
「買完房心情是很期盼的。下班回家路上,每次看到小區的燈光我都會覺得特別羨慕。如果我們有一套房子,也會覺得特別幸福。」陳麗懷抱著憧憬,天天關注著工地動工的信息。
很多個周末,她都會走到工地附近看看施工的情況,一直到項目停工。
2015年春節後,4號地塊遲遲沒有動工。陳麗開始向佳達利集團售樓處詢問,對方總以各種理由搪塞。她注意到,2015年5月至7月,該項目曾短暫恢復施工後又停工了。從此,4號地塊陷入更長時間的「爛尾」。
和陳麗情況類似,卯勇也是從農村來到城市打工生活。
今年是他來昆明的第13年。2014年他終於攢下18萬首付,購買了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以前他每月收入約為五六千,勉強可以覆蓋房貸和家庭開支,今年收入減少後,每月3090元的房貸成了不小的負擔。
如今卯勇每天經過的荒蕪地塊,在當初小區的規劃圖是一片廣闊的綠化草地。他當時暢想:「這個小區寬敞,小孩剛好可以在裡面跑一跑、玩一玩。多好啊!」
與陳麗、卯勇不同,劉萍原本在昆明曾有一套61平米的住房。為了給同住的三代人更好的居住環境,2013年她將房子賣了並在2014年選擇購買了「別樣幸福城」一套151平米的房子。令她沒想到的是,這次「以小換大」改善型購房卻讓全家過上居無定所的日子。
最初,她購房是為了讓女兒上小學;如今,女兒小學都快畢業了,全家人卻還沒住進新房。
劉萍還陷入舉步維艱的生活困境:
每個月9200的房貸必須按時歸還,她曾數次到銀行申請停貸都不被批准;她曾向政府申請過更便宜的經濟適用房,但因名下有房而不符合條件。
當初,「別樣幸福城」4號地塊以高性價比吸引眾多經濟相對並不寬裕的購房者。不少人都是將這套房子視作在昆明安家的第一套也是唯一一套房子,其中不乏舉債湊齊首付的情況。遲遲無法交房,拖累他們陷入更深的泥淖。此番入住爛尾樓是不少失去經濟來源的業主們的無奈之舉。
數年來,業主們試過各種維權方式,最終都未能推動解決爛尾難題。
「人家買房是幸福,我們買房是陷入深淵。」劉萍欲哭無淚。她不明白,為何當初看中《商品房預售許可證》等五證齊全的房子,最後卻以爛尾收場?
神隱的開發商
輿論風暴中心的佳達利地產早已風波不斷。
根據公開信息,佳達利地產成立於1999年,先後開發了「點睛苑」、「五彩點金苑」、「點睛安」、「別樣幸福城」、「春城海岸」等多個項目。
資料顯示,該公司的法定代表人為李留存,名下共有7家公司。其中昆明曉安拆遷經營有限責任公司(簡稱曉安公司)為與業主們籤訂購房合同的合同主體。
近年來,李留存鮮有露面。公開資料顯示,她曾任雲南省第十一屆政協委員,擔任過昆明市慈善總會副會長、佳達利地產董事長等職務。目前,李留存已被雲南省高級人民法院列為限制高消費人員。名下的佳達利地產及曉安公司均被列為失信被執行人。
8月7日,4號地塊物業管理單位昆明同徽物業公司向業主們發去「慰問信」,信中希望4號地塊廣大業主們不要在工地內聚集或搬入未完工建築工地內居住。昆明同徽物業公司的老闆與佳達利地產董事李留存之間有著密切關係,該物業公司也因多項勞動爭議被官渡區人民法院列入失信名單。
隱患始於2014年。
佳達利地產在2016年向4號地塊業主出具的一則承諾函中聲稱「鑑於2014年下半年開始,房地產市場一直處於下行趨勢。我公司也遭遇市場風險,資金周轉困難」。5號地塊、4號地塊都因此停工。
2015年當地電視臺曾報導,5號地塊多名業主到售樓部討要說法,還與保安起了肢體衝突。業主王先生稱,原定於2014年12月份交房的項目從2015年1月起就一直處於停工狀態。開發商當時回應媒體稱,房子從2014年開始不好賣,公司資金周轉困難。3號、5號地塊均延遲交房,其時工程進度已完成90%。
2018年,5號地塊的業主終於迎來交房的日子。但背後業主自救的模式並不可複製。
劉萍介紹,5號地塊為單位的團購房,業主大多收入穩定,並且當時的團購價僅4000多元/㎡。在僅剩下部分收尾工程的情況下,5號地塊業主得以自救成功。而4號地塊業主收入水平較低,每家都有不同的困難,租房都存在困難,更遑論拿出多餘的錢,並且4號地塊的工程進度才一半,資金缺口巨大,依靠業主自救根本不可能。
昆明市政府曾多次回復群眾在留言板上關於「別樣幸福城」爛尾的情況反映。
2018年,政府回復由於開發商因債務問題,被法院查封多處房產、車位,由於涉及群眾較多,按照市政府安排,各區成立了專項化解工作領導小組協調解決存在問題。當地有關部門寄望於通過引入合作方、融資等方式完成別樣幸福城項目4、5號地塊收尾工作。
爛尾樓難題並不容易解決。
2008年,昆明開展的「造城運動」,計劃在5年內將昆明市336個城中村全部改造完成,其中就包括關上街道轄內的城中村片區。有關指導意見明確,城中村改造計劃包括五華、盤龍、官渡、西華四區以及呈貢縣,鼓勵大力開展市場化運作,吸引社會資本參與改造工作。
佳達利地產的成長就源於此次造城契機。
2002年開始涉足房地產的佳達利一直是小型地產商,所運作項目面積不超過200畝。2010年,佳達利地產突然開始同時運作春城海岸、別樣藍天(即別樣幸福城)、鳳凰龍庭等3個地產項目,佔地總面積超過3000畝。
依靠城中村改造項目,佳達利地產謀劃成為大中型專業化房地產企業。但是很快,佳達利地產就被這幾個超大型項目拖入資金困境。
當時像佳達利地產這樣對城中村改造項目蠢蠢欲動的本土中小型地產企業不在少數,這也為此後昆明爛尾樓現象的出現埋下了隱患。昆明市政府官網轉載的一篇文章稱,「爛尾樓」在昆明很常見,爛尾時間最長的長達十七八年,爛尾一兩年、兩三年的項目也有不少。2014年、2015年期間,由於市場因素,昆明出現大批量的爛尾樓。
據不完全統計,2014年至2015年,除別樣幸福城外,雲錫金地、南亞之門、沸城、金恆財富廣場、譽峰國際、奧宸中心、大宥城等一批項目加入爛尾樓名單;高峰時期,昆明市場上爛尾項目達40多個。
昆明早已停止了城中村改造,但留下的爛尾樓成為如今亟需解決的課題。
今年3月19日,雲南省住建廳下發《關於全力清理整治爛尾樓的通知》,要求各州市住建局要限時清理整治轄區內的爛尾樓問題。按照「一樓一策、先易後難、各個擊破、分類處置」的思路,制定切實可行的處置工作方案,確保全省「爛尾及歷史遺留問題」全部清零。
問題的解決需要多方共同的對話。
但業主們反映,佳達利方面一開始還會有相關領導出面,久而久之就開始避而不見。集團的微信公號6月25日仍更新了售房廣告,售樓處工作人員介紹,員工目前都處於正常工作狀態。目前「別樣幸福城」3號地塊的現房躍層建築仍在售賣,商住兩用,面積在192平方米以上,總價約在180萬元,需全款付清。
在3號地塊的不遠處,住在爛尾樓裡的劉萍想著:再等一等,等到明年6月女兒小學畢業。要是再看不到交房的希望,他們就只能離開昆明,回到老家生活。
到那時,這個「別樣幸福」的夢就該徹底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