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色掩護下，43歲的張志明拿著長獵槍，潛伏在「仇家」屋前的玉米地裡，不足一分鐘，他連續開槍，先後擊中5人。
張志明並未急於逃跑，而是騎一輛摩託車往家的方向趕。最後，他將槍管對準鄰居85歲的張振廷的肩膀，扣動了扳機。
逃亡約10個小時後，在鄰村一間廢棄多年的老房子裡，他被警方抓獲。
據廣東河源警方通報，發生於6月17日的這起槍擊事件中，致3死3傷，死者中有2人系重傷搶救無效。
澎湃新聞調查發現，張志明疑因房屋修繕與村幹部發生口角糾紛而行兇，此前他曾揚言說要殺人，但沒人當真。
這起槍案已讓五個家庭陷入悲痛之中。張志明所在的鐵崗村村民想不明白：平日朝夕相處的村民，為何變得如此暴戾？有村民說，「直到現在，還感覺一切像夢一樣」。
兩次槍擊致3死3傷
張志明所使用的獵槍和剩餘子彈。（村民供圖）
鐵崗村，位於廣東省河源市東源縣黃村鎮，距離縣城約一百公裡，靠一條窄窄的公路與外界相通。這個山區村莊的多數村民外出務工，平日裡異常寧靜。這份安寧被6月17日晚的槍聲打破。
澎湃新聞走訪了解到，事發當晚，行兇者張志明曾先後在鐵崗村兩個不同地點開槍，兩個地點之間相距約1.5公裡。
張志明第一次開槍的地點，選擇在村民張明輝家屋前的玉米地裡，距張明輝家大約10米，玉米地邊高約1.5米的圍牆可作為藏身掩護。
張志明第一次開槍的地點，在村民張明輝屋前的玉米地裡。澎湃新聞記者 陳緒厚攝
張明輝的一位鄰居向澎湃新聞回憶，6月17日晚8時20分左右，他在家中突然聽到槍聲，「聲音很大，約4、5槍，後來知道第一槍打的就是村長張家興。」
張明輝的家是一棟未裝修完的三層樓房，一旁緊挨著的二層樓房是他弟弟家。據上述鄰居介紹，村長張家興在張明輝弟弟家的門口被擊中，聽到槍聲後，村支書張漢輝等人從張明輝的家中出來，同樣被早已埋伏好的張志明開槍打中。
張明輝和弟弟張雄輝的家。澎湃新聞記者 陳緒厚 圖
「當時兩人躺在張明輝家門口，一人已經無法動彈。」多名村民稱，槍擊發生前，村支書張漢輝、村長張家興剛好在張明輝家吃飯，張志明挑準了這一機會。
第一次槍擊致三死兩傷。三名死者包括兩位村幹部，即村支書張漢輝、村長張家興及村民張明輝，其中兩人經搶救無效身亡；另外兩名傷者分別是張明輝的妻子和82歲的母親。
第一次開槍得手後，張志明並未就此罷休，而是騎著一輛摩託車往家趕。幾分鐘後，他來到與他家相隔一百多米的鄰居家，向85歲的張振廷開了一槍。
據張振廷老人的兒媳溫淑玲介紹，當晚8時30分左右，張志明前來問她老公在不在家，她說不在。還未等溫淑玲反應過來，坐在門口的公公張振廷已被張志明開槍擊中。
張志明第二次開槍的地點，85歲老人張振廷被他開槍擊中。澎湃新聞記者 陳緒厚 圖
83歲的張四招向澎湃新聞回憶，當時她和老伴張振廷並排坐在門口。張志明來了直接說—
「叔公，對不起我要打你！」
「打我幹什麼？」
「我就要打你！」
砰一聲，張振廷的肩部被子彈擊穿，下巴亦有受傷。隨後，張志明逃跑。
張振廷家門口仍有血跡。澎湃新聞記者 陳緒厚 圖
行兇後，張志明在隔壁村廢棄老房子躲了一晚。澎湃新聞記者 陳緒厚 圖
疑因房屋裂縫糾紛引發「復仇」
朝夕相處的村民張志明，突然變為可怕的獵殺者，讓鐵崗村陷入緊張與恐慌。村民們想不明白：張志明為何變得如此暴戾殘忍？
澎湃新聞注意到，在當地警方此前發布的兩份通報中，並未詳細說明槍擊事件的原因。6月20日上午，河源市公安局公關科相關負責人回應澎湃新聞稱，槍擊案以警方發布內容為準，其他情況不方便透露。
據河源市東源縣應急辦此前通報，槍擊事件因口角糾紛引起。據《廣州日報》報導，張志明因房屋修繕等問題，與本村村民產生糾紛，有村幹部與村民參與調解，因調解未果，張志明從而持槍行兇。
多位鐵崗村村民向澎湃新聞稱，他們認為，張志明與第一次開槍地的張明輝家因房屋裂縫產生糾紛，是這起槍擊案的直接原因。
村民們介紹，張志明的二叔一家在外打工，把新建樓房一事委託給侄子張志明打理，張志輝就是新屋建設的承包者。
張志明的妻子張玉珍說，他們發現樓梯間有長長的裂縫，要求張明輝返工，但張明輝稱沒事，不願返工。雙方為此爭執不下，張志明不願給張明輝未結清的工程尾款。
張明輝的弟弟張雄輝告訴澎湃新聞，張明輝與張志明確實因此事發生糾紛，其間，村委會介入調解過，調解結果是張志明不再找張明輝的麻煩，所欠張明輝的2萬多元尾款也不用償還。但張志明覺得不公平，為此事鬧了一年多。
但張雄輝的上述說法，遭張玉珍否認。張玉珍表示，具體事情主要由丈夫負責，她不是很清楚，但她堅稱，他們欠張明輝的尾款只有1萬多元，且張明輝追債很兇，公開說「不還錢要殺我全家」。
糾紛的具體細節，村民們如今已經很難講清。張玉珍提供的視頻顯示，新建樓房的樓梯間處確實有明顯裂縫。村支書張漢輝的家屬也稱，村委會確實有介入調解，但具體調解的情況他們並不清楚。一位不願具名的村幹部說，未結算的工程尾款約2萬元。
新建樓房樓梯間處出現裂縫，從而引發兩家糾紛。（張玉珍供圖）
張玉珍說，在調解過程中，村委會明顯偏向張明輝一家，「護短」，這是丈夫槍殺兩名村幹部的原因。
接受澎湃新聞採訪的10餘位鐵崗村村民，談及兩位被槍擊村幹部，絕大多數村民給出「好評」，連聲說惋惜。村民們表示，兩位村幹部在村裡口碑很好，尤其是村支書張漢輝，做事公道，為不少村民解決過困難。村民王女士說，去年她婆婆身患癌症，張漢輝還出力不少，為他們爭取到了一些補助。
張志明為何要向85歲老人張振廷開槍？據張玉珍介紹，張志明想拓寬進門的路，但遭張振廷一家反對，稱那樣會佔了他們家的土地面積，「明明村裡已經給他們家補錢了，為什麼不讓拓寬路？」
張玉珍的說法得到了一位村幹部的證實。該村幹部稱，兩家確實因修路有過糾紛，都是很小的事情。張振廷的家屬則稱，他們與張志明並無矛盾，不明白他為何開槍報復。
殺人疑犯的雙面性格
多位村民告訴澎湃新聞，張志明有其雙面性格：一面是大方，聰明，好相處；另一邊則是內向，脾氣時好時壞，容易較真......在鐵崗村村民眼中，張志明不同於常人，給人感覺「有點怪」。
今年43歲的張志明，身高約165cm，微胖。早些年，張志明過年會給村裡的老人發紅包，每人兩三百元；他也樂於助人，尤其是幫助貧困的家庭，常幫忙出力不要錢。家庭經濟狀況雖不好，張志明卻異常「大方」，這給同村村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村民們介紹，張志明很聰明，學習能力很強，很多手藝都會一點。妻子張玉珍透露說，張志明小學五年級沒讀完，但水電工做得好，他自己買些設備，就能搞出太陽能發電，家裡的供電可以自給自足。
張志明家位於山腰，室內面積不足10平方米。（陳緒厚攝）
張志明家位於山腰，室內面積不足10平方米。澎湃新聞記者 陳緒厚 圖
張志明的家位於鐵崗村肥水坑，在山的半腰，距離鐵崗村最為密集的居民點約1.5公裡。這裡現在僅有5戶人家，多是較為貧困的家庭。
一間臨時搭建的一層矮房，不足10平方米，陳舊的家具、家電，就是張志明的家。他和妻子張玉珍擠在一張小床，三個孩子則住在隔壁老房子裡。
這些年，張志明和妻子在家沒有外出打工，靠種田地、做散工為生。張玉珍告訴澎湃新聞，三個孩子都在上學，其中還有一個女兒是殘疾，家庭生活比較困難。
貧困且偏於一隅，讓張志明與很多鐵崗村村民接觸不多。鐵崗村村幹部楊露（化名）直言，張志明性格內向，話不多，不常出門，脾氣時好時壞，與妻子張玉珍的關係一般。
多位村民表示，張志明容易發火，說翻臉就翻臉，村裡不少小孩都有點怕他。楊露向澎湃新聞透露，張志明的「怪」和他的家庭有關，從小就缺乏父愛、母愛。
據楊露介紹，張志明的母親是鐵崗村人，未婚生下了他，後來把他留給父母撫養。父母過世後，一直由舅舅張佐農照顧，名義他是張佐農的兒子，但二者關係不太好，互不承認父子關係。
此說法得到了眾多村民的證實。在採訪中，70多歲的張佐農明確否認他和張志明的父子關係，稱只是他舅舅，對他的情況不是很了解。
廖女士是張志明的小學同學，她向澎湃新聞表示，讀小學時張志明很單純，比較乖。案發前，在他們的小學同學微信群裡，張志明會偶爾發言，問問同學們最近在幹什麼。
廖女士稱，近些年張志明變了，以前借錢都準時還，現在就沒那麼靠譜。張志明好賭，喜歡打麻將，搞了幾年六合彩，「張志明在外面欠了不少債，具體欠多少沒人知道」。
對於廖女士的說法，張玉珍統統以不清楚回應，稱張志明是一個性格很好的人，他們夫妻感情很好，很少吵架，他也從不打罵孩子。
疑犯曾說要殺人但沒人當真
種種跡象表明，張志明的「槍殺計劃」可能是一次有預謀的行動。
張玉珍表示，家裡並沒有獵槍，獵槍應該是張志明最近買的。多位村民證實，就在槍擊事件的前一天，張志明還公然拿著獵槍在村裡打鳥，不少村民都看到過。
一位知情村民介紹，事發前，張志明曾跟關係好的幾位村民透露，他有殺人的念頭，但當時大家都以為他是開玩笑，沒人當真。
廖女士也向澎湃新聞表示，6月13日，她在村裡幹活曾遇見過張志明，當時他停下來討水喝，說他要找一個人，「要用槍打他」。
在場的村民們勸他，「這樣做值得嗎？」
「我是死的。」
「不為兒子而生嗎？」
……
另據廖女士透露，6月17日早上8時許，張志明還送女兒去上學，當時身上就背著獵槍。
張志明的瘋狂計劃，張志明的妻子及孩子都沒有覺察。最後，張志明用槍聲讓村民們驚醒，5個家庭為此陷入悲痛之中——村民張明輝一家，一死兩傷；兩位被槍殺的村幹部張漢輝、張家興，均在村委會幹了多年，不少村民都表示曾受到村支書的幫助；85歲的張振廷在廣州住院治療，目前，醫藥費已花去7萬餘元。
張志明妻子張玉珍稱，她為此哭過多次，事發後，擔心受害者家屬報復，帶著三個孩子躲回了娘家。想到三個孩子以後上學、撫養等問題，她泣不成聲。
村民們稱，槍案發生後的當晚8時40分，張志明還向微信好友、微信群發了一份寫好的「遺書」，稱「我借你們的錢今生還不了，只有來生敬上。我今生玩蛋是給人氣的，不是因為少你們的錢來做逃避的。有些人已然活得不耐煩來氣我，說有本事就來。永別了，朋友們，謝謝你們。」
張志明行兇後留下的「遺書」。（村民供圖）
村民們推斷，這份「遺書」是張志明事前在家寫好的，但其妻子稱，槍殺案發生當晚沒見過張志明。不少村民仍然認為，張志明的行為有逃避債務的嫌疑。
鐵崗村一名村幹部告訴澎湃新聞，槍擊事件發生後，相關善後已經在進行中，有專人探望住院的傷者，安撫家屬的情緒。
從傷者身上取下的子彈。（村民供圖）
85歲張振廷受傷住院，家屬反映無力承受治療費用。（村民供圖）
澎湃新聞了解到，目前，此次槍案中傷亡者的親人已成立善後小組，並在網絡上發起為傷亡者眾籌100萬元撫恤金的行動。截止6月21日上午9時，該眾籌行動已經被轉發7500餘次，籌集善款14.2萬元。
但顯然，這五個家庭以及整個鐵崗村要走出槍擊案的創傷陰霾，還需要很長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