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添伊
從小到大,我都沒有什麼偉大的夢想,只是希望自己能變得與別人不一樣。至於如何才能和別人不一樣,我對此一無所知。可到後來,我和絕大多數的同齡人一樣,做了最最普通的選擇:千軍萬馬擠獨木橋,刻苦地念書,通過高考進入理想的大學。當時我以為,進到一個好的大學,將會是讓我變得不一樣的開始。可現實是,頭兩年的大學生活,除了念書、自習,無謂的開會,生活仍舊是索然無味,如同白開水一般。
改變:從第一次挖掘開始2011年的3月份,我的郵箱中突然彈出一封新消息,出於好奇,我點開了這份郵件。郵件裡說招募去柬埔寨的志願者,幫助那邊的小朋友搭建所需的硬體設施。當時的我沒有想太多,只是被郵件裡一張照片所吸引。那張照片裡,三個皮膚黝黑的柬埔寨小朋友舉著荷葉,有著我許久都未曾見過的純淨的笑容。那一抹清澈無邪讓我一下子怔住了,身未動心已遠。決定要出發,也就是那麼一瞬間的事情,說不出當時是因為懷抱怎樣偉大的初衷而出發,可能只是想讓自己變得不一樣而已吧。2011年8月19日,我與10名志願者踏上了前往柬埔寨暹粒的航班,開始了一次改變我人生的旅程。從最初的一頭霧水到實現我那個想要變得不一樣夢想,才不到4個月的時間。
就像我憧憬的一樣,我竟然達成了我的那個想要變得不一樣的心願。在那個夏天,在柬埔寨這片土地上。在那熱血沸騰的216小時裡,我第一次搬運磚塊,第一次拿起鋸子鋸木頭,第一次拿起鐵鍬與泥土親密接觸,第一次和同伴抬起每包重達50kg的水泥,第一次在一天內釘數百顆釘子,第一次親手搭建一座茅草房。那一次,我們在當地的幫扶計劃是在一家名叫PACDOC的孤兒院搭建一所蘑菇工廠,為孤兒院裡30多個孩子們提供種植蘑菇的基地。這樣一次與眾不同的志願者體驗,讓我記憶猶新的不僅僅是我挑戰自己完成了幫扶計劃,還有與我並肩作戰的同伴,和那9天在柬埔寨天空下肆意的微笑和清澈的真誠。
初衷:重返東南亞曾經我一直以為自己會有一天,踩著高跟鞋,穿著職業套裝,遊走於「高大上」的寫字樓間,過著人們眼中「精英」的生活。陰差陽錯下,因為去了柬埔寨,我便一發不可收拾地開始了我漫長的、浪漫的一線田野工作時光。
參與搭建的柬埔寨村落小學在我20歲那個夏天,在柬埔寨土地上,我做了我身邊大多數年輕人都不敢做的一個決定——去往貧困的東南亞,加入到為村落社區提供功能性建築和設施的營造計劃中。最觸動我的是在那一次幫扶結束前,我的導師突然問我:「算一算,如果你的人生還有60年,在這60年裡,你會給這個世界帶來一些什麼樣的改變?」 他還說:「每分每秒都重要(Every second, every minute counts)。 你的熱情就是最終改變這個世界的鑰匙,去找到你熱情所在,讓自己去見識更大更廣的世界,去為更大更廣的、比自己更重要的事業而工作,這樣就會讓你自己更好!」
就因為這句話,我義無反顧的在畢業後選擇了間隔年(Gap Year),飛到柬埔寨的村落,一待便是兩年。開始定點做村落公立小學的社區營造後,我重新有了一個大的全局觀,它讓我能夠從一個螺絲釘的狀態裡抽離出來,去做一件真正能影響別人的事情。我在柬埔寨的工作中接觸早期兒童教育(ECCE)概念,開始身體力行的去改善落後國家的學前教育問題。在搭建兒童宜用校園的過程中,我是為當地社區學校服務的,當我發現牆體搭建質量不過關時,就會要求工人推倒重做,常常帶著整個團隊在炎炎烈日下暴曬一下午,就為了砌好一面小學廚房的牆。其實在村落裡工作是件特別幸福的事,一下課,孩子們都會衝過來和你一起玩課間遊戲,每天下班回家的路上,那些放學回家的孩子們也會衝出來跟你說拜拜。這長久的陪伴,讓我更能明白手頭工作的意義。我想守護的,就是這片田野裡的童真。
從未想過當初一拍腦袋的決定,就讓自己從此結緣東南亞。從一開始空有一腔熱血,到成長為一名發展計劃的工作者,從最初的蘑菇工廠,到後來的村落小學,一線工作的這些年,從一磚一瓦開始,我用自己的雙手看到了個體的力量。個人也能為身邊的人帶去改變,也能影響更多的人採取行動。
我是個愛村落的人,在柬埔寨一待便是四年。在離開的日子裡,我仍想念去項目工地的路上,那一望無際的田野和高高的棕櫚樹。於是,在申請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崗位時,第一志願毫無懸念地選擇了泰國。正如我無比熱愛在柬埔寨的自己,我憧憬著,有機會能在東南亞的另一個國度,繼續努力讓這個世界變得美好。
我想,是時候重返東南亞了。
再出發:為什麼要去國際組織我是學社會工作和社區發展的,放在大類說,就是學發展學的。記得在第一節專業課上,老師拋出的第一個問題就是,什麼是發展?——發展,就是讓人們的生活變得更好啊!這個領域從來都不缺錢,因為人們願意去幫助別人,惻隱之心是每個人生來的本能,但是這個領域,缺少的是能做實事的人。因為幫助別人是件技術活,在我看來,它比賺錢難太多了。
兩年前,我在柬埔寨做過一個名為「Why No War」的工作坊,帶著一幫十五六歲的中學生,討論著30多年前發生在這片土地上的戰爭為什麼與我們息息相關。在遊覽吳哥窟的時候,常常能看到那些因30年前的戰爭遺留下來的地雷而致殘的乞討者,在我走訪村落的時候得知,他們中的少數壯勞力,常常就在去田間地頭種個菜、挑個水的功夫,一不小心踩著地雷失去了手臂或者腿。在近距離的接觸裡,我似乎找到了答案,戰爭早已過去,可那些仍被埋在地下的地雷就是看似遙遠的戰爭與你的聯繫,他們仍在威脅著許多鮮活無辜的生命。
我常常在想,青年人出走的意義,到底是什麼?走出去,其實是建立更多自己與這個世界的聯結。
在去柬埔寨之前,我也做過各種大大小小的志願工作。其實大多時候,都感覺自己是個免費或者廉價勞動力,做著流於形式的幫助。似乎也不太清楚自己所做的工作到底能改變多少人,它的影響到底在哪裡。
但是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不是真的沒有問題,只是它們沒有以最緊迫危險的面貌展現在你的面前而已,這樣你自然就沒有了行動的力量,沒有刺激你真的要改變這個世界的決心。
現在的東南亞,仍舊有超過一半的人生活在貧困線以下,有50%的農村人口無法獲得乾淨的飲用水和基本的衛生設施,一半的孩子從來沒有接受過教育。我們依舊面臨著這些看似遙遠,卻實實在在發生在我們身邊、亟待解決的問題。
這就是我們為什麼要出發、為什麼要去到做著最有份量事情的國際組織裡。這些經歷是幫助我們去找到戰場啊!
UN 就是一個這樣的好戰場,教你如何去聯結每一個個體生命和這個世界上亟待解決的問題。在這樣一個看似龐大的體系裡,也許你一下子被鋪天蓋地的社會現實問題問懵了頭腦。然後,你會開始去反問自己一開始我被問到的問題——「如果你的人生還剩下60年, 你想為這個世界帶來什麼?」
Why education(為什麼是教育)曾在一個關於社會創新的分享會上聽到這樣一個故事:一位農村婦把雞生蛋賺的錢拿去給孩子買了方便麵。這看似是個笑話,可是我聽完卻覺得很沉重,它讓我想起了我的柬埔寨同事跟我講的另一個故事:在柬埔寨村落裡,農村養牛賺的錢,只會拿去繼續買更多的牛,讓家裡的孩子放。於是,一代代都是放牛娃。村裡的人們,無論多麼努力地放牛,都世世代代走不出與生俱來的貧困。
這兩個故事,讓我一直在思考:教育到底是什麼?
在我做農村發展計劃的時候,最害怕、最擔心的,就是沒法把自己的技能變成可轉化的技能,傳遞到當地的社區,害怕自己做不到「授人以漁」。而對於任何一個發展計劃來說,如果沒有辦法將自己的技能和知識傳授給當地人,那都是失敗的。全民教育(EFA)很重要,「確保包容、公平的優質教育,促進全民享有終身學習機會」更重要。面對層出不窮的社會問題,也許教育就是解決一切問題的答案。
在這個過程中,我開始理解到,教育不是給一個普適配方,它需要多去嘗試,是埋種子的過程。當我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上班時 ,有一次在舉辦的促進亞太區域教育公平的會議上,我鄰座坐的是一位從泰緬邊境難民營來的老師,他們長期在泰國西北部做著最基礎的社區營造。臨走的時候,我問他這會不會是他終生的工作,他說「我會工作到Karen難民問題沒了的那天吧,我就是從難民營長大的。」聽完他的這句話,瞬間讓我更加深刻地理解了自己為什麼死磕一線工作的原因。
你永遠可以在最樸實的土壤裡,找到那些讓你覺得閃閃發光的人。他們看起來其貌不揚,不會說流利到飛起的英語,也沒有很高的學歷,他們或許都因為難民身份而無法輕易的飛來飛去,可他們卻比我們更了解這片土地正在真實發生著什麼。他們會高興跟你說:「我很開心看到難民營長大的孩子都可以回到社區裡來教書!」他們會主動打開手機,自豪跟你展示,他在難民營的簡陋大學裡,拿到學位證的畢業照。照片裡,那是我再熟悉不過的東南亞村落教室,只有天然的窗子,幾隻塑料板凳和木頭桌子。畢業生們穿著白色校服,開心地舉著一張薄薄的紙,每個人笑得跟花兒似的。我想,那是我見過的最閃亮的一張畢業照了。不比每年夏天哈佛校園裡那拋著學位帽的仿佛向世界宣告拯救世界的宣言,這張僅僅六個人的畢業照,卻讓我看到了全世界最自豪和懷抱希望的瞬間。
UNESCO的格言是:Building peace in the minds of men and women.(於人之思想中構建和平)。教育就是做著這樣一件樸素的事情。也許有了教育,就可以讓一個被販賣的越南女童勇敢地說不,就可以讓一個非洲遭受著割禮的少女有勇氣說不,就可以讓一個經受著校園霸凌的少年勇敢地說不,就可以讓一個正拿起武器瞄準著孩子的男人選擇說不。
在這條不斷認知世界、探索自己的成長道路上,我一直告訴自己:永遠去學最前沿的知識,永遠去踩最艱苦的土地。比起洋洋灑灑訴說偉大,我更樂意挽起袖子,踩在最艱苦的泥土裡,對著前方傻笑。
在這個地球上,有很多人躊躇滿志,想要改變世界。也有很多人腳踏實地,從改變自己開始。
這些年,我的足跡輾轉於欠發達地區和國家,遊走在這個社會不被看見的少數人群身邊,已經記不清是多少次腳踩泥土,記不清鋸了多少根木頭,釘了多少顆釘子,刨了多少個地洞,樹起了多少個支架,和多少個破碎的靈魂肩並肩。每當我回想這些年的日子,常常會形容那段時光是與自己談的一場戀愛。在那裡,我看見了不一樣的自己,更愛上了那個不一樣的自己。那些烈日讓我臉上流下了汗水,心中留下了堅持;那些小朋友們的笑容和圍繞讓我變身親切可愛的姐姐;那些與老百姓交流的淳樸帶給我更大的動力。在出發走到更遙遠的地方,做出更積極的改變,反射更光芒的溫暖前,我們需要有一個更熱愛自己的自己。
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亞太區域教育局(曼谷辦公室)工作留影在柬埔寨的工作照片一在柬埔寨的工作照片二「人是不能改變人的,只有事情才能改變人。讓世界成為你最好的教材,讓經歷成為你最好的老師。」這就是我青春10年,能給自己最好的寶貝了。
有人說我是孤單的,但我走著走著,卻發現這條路從來不孤單。世界上總有另一群和我們一樣做著這件最重要的小事的人;有人說這條路是很低的,因為你需要親俯下身,接觸泥土。可是它卻是越走越高的,從泥土開始,你走向了世界,看到了改變世界的因子;有人說這條路是很窄的,因為你每天只與沙子、水泥打交道,可是它卻是越走越寬的,接觸了跨界推動發展的時代洪流。
美好的事物是帶給你前行的力量,而不是讓你恐懼未來的不確定。選擇國際發展這條路,讓我看到了那些因為聽到我的故事而做出改變的人;讓我遇到了這些因為看到了責任而出發的人;讓我愛上了這群了解世界更了解自己而採取行動的人。如今,我這些不切實際的夢想,還將持續不斷地做著。所以千萬不要低估這些不切實際的夢想,以及你們心中那不切實際的夢想的能量。
因為,有些事現在不做,一輩子都不會做了。
後來的話:使命,就是使上命也要去完成的一些東西A dream when you dream alone, it’s only a dream;還記得收到UNESCO錄取結果的那一天,正好是5月20日,當時我走在落滿櫻花的上學路上,歷時半年的申請、備考及焦急等待,一切都在那一刻,感覺像小孩長大一般,夢想成真。
從我記事起,每一年的生日願望裡都有一個願望——希望世界和平。當然我也常常因為這改變世界的使命感而被別人嘲笑。就是這麼一個在別人眼裡奇葩的我,一路都在做著些奇怪的事情。從最初一不小心跑去柬埔寨幫農戶種地和搭房子,到後來接觸社會創新(Social Innovation)的概念,毅然決然的選擇過間隔年(Gap Year),一頭扎進柬埔寨村落的真實裡,再到赴英深造,轉移重點到西方更多元化的社會性別問題,再到後來正式加入國際組織。自從長大後,幾乎每一年我都在流浪著,從北京到柬埔寨、到英國,再到曼谷。這一路的際遇,讓我意識到,幫助別人不一定是苦大仇深的,它可以是快樂的、有趣的,同時會帶來改變的。
我始終堅信,幫助別人是一件不單單有情懷和同理心就夠了的事,但使命感這件事對我真的很重要,它是我全部的動力和忍不住就要去做的衝動來源。
我現在又有了一個夢想——讓更多深深被使命感所驅動的中國青年,加入國際組織的平臺,它可能不僅僅是實現自我價值那麼簡單,而是希望能夠通過自身的力量影響更多的年輕人,讓大家作為這群改變者(change-maker)當中的一員,去發揮自己的能量,充滿熱情地奔赴到更大的現實世界中,去經歷、去感知、去理解,最終採取行動,來幫助改變這個可以改變的世界。
當有愛的人、用心的人、行動力超強的人匯集在一起,那撬動地球就不是一件那麼難的事情了,不是麼?
最後的最後,愛出者愛返;幫助別人,就是在幫助自己;探索著世界,就是找尋著自己。
希望,世界和平;希望,我們能包容接納所有的愛和自由;也希望,你永遠熱愛那個堅持的自己。
【作者簡介】劉添伊,本科畢業於北京郵電大學,碩士畢業於英國杜倫大學國際社會工作和社區發展專業。入選國家留學基金委國際組織公派項目,就職於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曼谷辦公室。長期關注教育和社會創新,曾就職於英國紐卡斯爾青年社區發展組織,參與社會性別平等、女性賦權、難民等議題。自2011年起,參與創立國內第一個由硬體搭建為主的柬埔寨農村教育發展計劃(WOW Education),帶領近千名青年完成超過98個校園基礎設施的建設。熱愛亞非拉國家,喜歡跑馬拉松和記錄生活,致力於讓青年和世界的兩個改變同時發生。
(本文摘選自《視界之外:中國青年看世界》,閆文靜等 著,西南財經大學出版社2018年12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