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入五臟廟的荸薺
最近都在看蔣洪的《尋找美食家》一書,其中有《大雪削荸薺》一文,饒有興趣。就在冬至前幾天,在龍華的菜場門口,看見一婦人一邊在吆喝賣荸薺,一邊熟練地在削荸薺。荸薺個個均稱別致,色彩鮮亮養眼,紫中透紅,有江南老式家具的簡靜之色。只見婦右手拿一把小水果刀,也不見怎麼轉動,一隻只荸薺就快速地脫去了黑色的外衣,露出雪白的果肉。荸薺是我小時候吃過的為數不多的蔬果,那種淡淡的脆甜,那種甜絲絲的清香,至今都覺得美好無比。那時候,農村太窮,米飯米粥亦難上嘴。水果一詞從未聽人說過。荸薺當屬農村孩子最美「水果」之一。但凡見到荸薺,必鬧著要大人購買。當初對荸薺的印象是「黑不溜秋、尖嘴猴腮、賊頭賊腦」的,覺得無人偏愛才對。但削了皮,白嫩如脂,爽雋無比。咬一口,嘎嘣脆,肉質厚,甜汁濺,咽下去,甜至心,遠勝於秋梨,有一種質樸與清新的味道。於是,買了半斤削了皮的荸薺準備燉烏雞。藍色的火苗舔著鑊底,鑊裡的水先是熱烈地鳴唱,唱累了就蟹眼魚眼地沸騰起來。白色的荸薺,烏黑的烏雞,猶如「黑白雙煞」在鬥舞。整個屋子裡氤氳著香甜氣息。受不了誘惑,明知道荸薺還沒煮得熟透,還是忍不住從鑊裡舀出一個荸薺,玉肌勝雪若凝乳,迫不及待地放進嘴裡咀嚼,滿齒清香,滿嗓子的脆甜。說起來也慚愧,吃了幾十年的荸薺,竟然不知道它長在什麼地方,也不知道長什麼形狀的葉子,開什麼顏色的花,雖然也見過圖片,可是總感覺沒有真切的感受。好像《北人食菱》中北人的感覺。
倒在詩詞畫作裡見過不少荸薺。宋陸遊《野飲》中「溪橋有孤店,村酒亦可酌,鳧茈小甑炊,丹柿青篾絡」;「仙溪剩得紫琅,風味仍同荔子看」。宋陳宓關於荸薺的詩句寫得也真是美妙,也雅致;明徐渭《漁鼓詞》中「洞庭橘子鳧茨菱,茨菰香芋落花生,婁唐九黃三白酒,此是老人骨董羹」;明吳寬在《贊荸薺》中「累累滿筐盛,大帶葑門土,咀嚼味還佳,地粟何足數」。這些詩句中都飄蕩著濃濃的鄉土味道。「不棄青泥不避寒」是讚美荸薺親近泥土、紮根泥土,不畏嚴冬、不懼寒冷;「心地通明冰雪淨」是謳歌荸薺心地的純潔乾淨。
魯迅在文中記載:「桂林荸薺,亦早聞其名,惜無福身臨其境,一嘗佳品,不得已,也只好以上海小馬蹄代之耳」。周作人在《甘蔗荸薺》裡:小辮朝天紅線扎,分明一隻小荸薺。這生動的文字,形象地把一個鄉下的孩子,協同荸薺一起在記憶裡復活。張愛玲在《半生緣》裡寫道:「曼楨來到世鈞的家裡,曼楨穿的少,凍得瑟瑟發抖,世鈞拿自己的細絨線衫給曼楨披上,兩個人在煮荸薺的火盆旁對坐,一邊聽瓦缽裡荸薺咕嘟咕嘟地響,一邊剝熱荸薺吃」,我最喜歡的散文家之一汪曾祺先生。他在《受戒》裡關於荸薺的描寫極簡潔。「荸薺,這是小英最愛幹的生活。秋天過去了,地淨場光,荸薺的葉子枯了,——荸薺的筆直的小蔥一樣的圓葉子裡是一格一格的,用手一捋,嗶嗶地響,小英子最愛捋著玩,——荸薺藏在爛泥裡。赤了腳,在涼浸浸滑滑溜的泥裡踩著,——哎,一個硬疙瘩!伸手下去,一個紅紫紅紫的荸薺。她自己愛幹這生活,還拉了明子一起去。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腳去踩明子的腳。」這樣一幅鮮活的鄉間風情畫,淳樸敦厚,清新可人、自然天真。汪先生的文字總是那麼清爽,如荸薺,咬下去,脆生生,水靈靈的。荸薺看起來雖醜,入畫卻俏。畫中荸薺,幾瓣尖芽,如鳥喙突出,意趣橫生。荸薺的莖草也很特別,魯迅形容「猶如一支支碧玉簪兒,透著秀麗,嫻靜,婉轉」。在清《歲朝清供圖》中經常入畫,清靜供養世間,尤添冬日暢意。養在盆裡擺在案頭,清雅趣味兼而有之。若在荷花缸裡,植種幾小株荸薺,碧玉苗條,與蓮葉蓮花相掩映,別具雅觀。
現在一般認為,是《爾雅》中最早提到荸薺:「芍,鳧茈。」亦作「鳧茨」。「鳧」指喜歡在水中浮遊的野鴨,而「茈」則通「紫」。宋羅願在《爾雅翼》中解釋道:「鳧茈生下田中……名為鳧茈,當時鳧好食爾。」野鴨愛吃的紫實,這樣的名字倒十分貼切。同時又稱烏芋。明李時珍《本草綱目·果六·烏芋》:「烏芋,其根如芋,而色烏也,鳧喜食之,故《爾雅》名鳧茈。後遂訛為鳧茨,又訛為荸薺。」荸薺又形如馬蹄,稱馬蹄;又像慄子,卻長於泥底下,又謂地慄。《本草綱目》這樣描寫:「生淺水田中,其苗三四月出土,一莖直上,無枝葉,狀如龍鬚……其根白蒻,秋後結顆,大如山楂、慄子,而臍有聚毛,累累下生入泥底。」荸薺生長於泥土沼澤之中,和蓮藕的生存環境相類似,真正地「出汙泥而不染」。荸薺是多年生草本植物,種水田中。地下莖為扁圓形,表面呈深褐色或棗紅色。肉白色,可食。晉郭璞曰:「生下田中,苗似龍鬚而細,根如指頭,黑色,可食。」《後漢書·劉玄傳》:「王莽末,南方饑饉,人庶群入野澤,掘鳧茈而食之。」荸薺成為戰亂、災荒之年的充飢之物。宋蘇舜欽《城南感懷呈永叔》詩:「老稚滿田野,斫掘尋鳧茈。」宋鄭獬《採鳧茨》:「朝攜一筐出,暮攜一筐歸。十指欲流血,且急眼前飢。官倉豈無粟?粒粒藏珠璣。一粒不出倉,倉中群鼠肥。」此詩一至四句展現的就是災年饑民圖。野外採鳧茨充飢,朝出暮歸僅一筐,時間之長,所得之少,對照鮮明,足見採鳧茨的艱辛。五至八句則鋒芒直刺腐敗的政府。以「群鼠」作喻,無情揭露達官貴人無視民之死活,貪汙自肥、監守自盜。詩雖短小卻體現了鄭獬耿直廉潔的人格,敢於為民請願的氣節。清趙翼《曉東小巖香遠邀我神仙館午飯》詩:「君不見,古來饑荒載篇牘,水擷鳧茨野採蔌。」荸薺自古就被譽為「地下雪梨」,北方人視為「江南人參」。既可作為水果,又可算作蔬菜,是大眾喜愛的時令之品。明王世懋《瓜蔬疏》說,荸薺「吳中最盛,遠貨京師,為珍品,色紅嫩而甘者為上」,連京城裡的人也喜歡吃它。荸薺生吃,醇甘清香,勝似秋梨;熟食,則可以烹調成多種美味佳餚。在南方的菜系裡,荸薺有更多的做法和吃法,也可以作輔料。清袁枚《隨園食單》中,將荸薺作為八寶肉丸的輔料:豬肉精肥各半,斬成細漿,用松仁、香蕈、筍尖、荸薺、瓜姜之類,斬成細漿,加芡粉和捏成團,放入盤中,加甜酒,秋油蒸之。入口鬆脆。此菜在明清時期較為流行。荸薺口味清淡柔和,適合和葷菜搭配,除了保留自己清脆的質地外,還能浸染肉質的濃香,滋味變得悠長,風味變得獨特。黃巖有道名菜叫「橘鄉馬蹄爽」;桂林有一道「馬蹄炒魚片「的菜,盛出來一盤雪白,點綴著黃的薑末、綠的蔥花,魚片的鮮香與荸薺的清脆相得益彰。把削皮的荸薺堆在小碟上,淋一勺稠粘的糖桂花,美其名曰「踏花歸去馬蹄香」。永嘉場過去的酒席上也有一道削皮荸薺的冷盤叫「荸薺白」。
儘管荸薺做菜很百搭,但清水煮荸薺,卻不失其本真的水靈氣,歷來受人所青睞。無需其他任何食材的襯託,只須將荸薺洗淨,入鍋加水,慢火煮熟。稍待一會,削皮,放上冰糖,煮成甜湯。在吃多了油膩的葷菜後,一碗清香幽幽的荸薺湯,最是潤澤心扉。荸薺可以風乾吃,也可磨粉吃。宋林洪《山家清供》:「鳧茨可作粉食,甘滑異於他粉。偶天台陳梅廬見惠,因得其法……採以曝幹,磨而澄濾之,如綠豆粉法。」特產馬蹄糕的做法大致如此。許多醫書裡講荸薺是一種味甘性寒的良藥,具有清熱、潤燥、開胃、化痰、醒酒、解毒之類功效,可治黃疸、止痢疾等。現代醫學認為,荸薺富含蛋白質、脂肪、糖、胡蘿蔔素、維生素B、C等。醫學典籍《食療本草》也記載:「荸薺,下丹石,消風毒,出胸中實熱氣。可做粉食。明耳目,止渴,消疸黃。」由此可見,荸薺不但是一種極佳的食品,而且具有一定的預防和治療疾病的功效。北方人過年喜歡將荸薺剁碎了放在餡子裡面。「荸薺」暗喻「必齊」,一家人團團圓圓、齊齊全全。在蘇州,荸薺被列入「水八仙」之一。吳地舊俗中,荸薺是吉祥之物。一些老蘇州總要把幾隻荸薺埋在米中燒年夜飯,誰吃到荸薺了,就說是挖到了「元寶」,來年定當發財。在永嘉場也有一個舊俗,那就是在小年夜一定要吃芋頭和荸薺。荸薺在溫州話的發言是「盤財」,芋頭的意思是「餘頭」。吃了這二樣,意在財源滾滾,年年有餘。趁新鮮荸薺上市,不妨買回家一些來,或者煮食,或者和蝦仁、雞丁等爆炒。在寒冷的冬日裡,感受人間煙火裡的溫暖與香甜,回味兒時的樂趣,也是庸常人生裡的一種小確幸吧。
雕龍堂主:世務農,鄉下娃;打過工,一路爬;躺中槍,受過罰;敲鍵盤,泡書吧;撰專集,裝儒雅;聽鳥鳴,煮茗茶;對青山,舉流霞。聖賢豈殊途,人事有窮達。接地氣,訪民間;覽姿態,鑄鐵肩;賞丰韻,披赤膽;踏名川,學青蓮;懷慈悲,種藍田;千千結,付筆尖。問予何故獨安然,心寄空澄天地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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