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陽花的名字充滿了詩意。原來在古代日本是叫作「味狹藍、安治佐為、集真藍、七變化、八仙花」等名,因平安時代一學人易名之誤,將中國唐代詩人白居易給另一種花卉的命名拿來受用,一時廣傳開來。後人讀白居易一首詩才明白花名出處。反而受日本文人墨客所喜愛。
明月院裡最為出名的地方,是方丈堂的一扇圓形「參悟之窗」。走進堂前枯山水庭園,立刻天地有別。古人常說「鶴千年,龜萬年」,草坪有石雕玉兔起身作揖:「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曼妙仙境便是明月院的最高境。僅僅借這「參悟之窗」向外張望一眼,就令人深深驚喜,以為飛進了天上蟾宮,看見許多奇花異草,果真不虛此行!
我踮起腳先,看清楚若隱若現的遠景中間是紫色花菖蒲,與「明月藍」相映成趣。據說,透過這扇明窗,明月院的四季就像一幅畫懸掛屋內。如此簡樸的美學設計,置於座禪之堂,便已足夠。
接著,我離開了明月院,朝成就院走去。途中雨漸停,受過洗禮的花卉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渡邊淳一的言情小說有跡可循,紫陽花在六月天發生了詭異的變化。古樹蒼天的深寺禪院,迂迴路轉的參拜小道,冷不丁會冒出妖嬈傾色的一簇繡球。而另一面是居高臨下三面靠山、一面壤接大海的鎌倉風景。湛藍天空底下,熱情的風吹拂海浪,試圖洗淨塵世鉛華。這像是渡邊小說裡人物記憶的那一片海。
為了看清那一片海,有很多中國旅客特意跑到成就院探尋究竟,未料昔日的驚豔景象已經不見。2011年日本發生特大地震,成就院主持大慈大悲,將所有的紫陽花移植到受災地域宮城縣三陸釘。幸好我的電腦裡還珍藏過去拍攝過的美圖。
在渡邊小說裡,即使是優美如畫的風景,與之對照的也是紛雜無奈的人間糾葛。據一位做足旅遊功課的人講,御靈神社門口的車站是小資們必停之站。看似是體驗沿著海岸行駛的電車呼嘯而過,其實軌道旁邊盛開的紫陽花才是重點。除了有人期待浪漫情懷之外,還有一種被安利的「物哀」美學,詮釋人生禁斷之戀。
《失樂園》後,箱根和鎌倉幾乎變成「不倫」文化的重災區。鎌倉挺適合言情小說家居住,封面不斷替換主題男女。近年隨著流行《倒數第二次戀愛》(最後から二番目の戀)和《晝顏》等電視劇,公共空間終於出現了比較認真的話題,探討道德倫理與自然屬性之間的矛盾。
渡邊淳一在世時說,「不倫」讓小說裡的男女充滿了活力。他力圖證明,婚外戀可以引出一種從精神到肉體、沒有功利主義的純愛。
大河時代劇或老電影裡常見的鏡頭:妻子明明遭受痛苦,卻要笑著原諒丈夫有了外遇。觀眾被迫接受這種陳腐的社會價值觀。但是渡邊純一的去世,似乎給此劃上了句號。最近經常聽到社會輿論的矛頭指向緋聞中的明星和社會名人。曾幾何時,對那些「不傷害當事人且不危及他人」的不倫事件的寬容,已經逐漸轉換為日本公共空間的不容也不接受。
科學檢驗已經證明紫陽花的葉子含有毒素。但這和道德觀沒有關係。只或可隱喻,「不倫」之花再怎樣美麗,也都會有毒。渡邊純一不會想到,日本社會居然出現了那麼多的單身族,進入「不結婚、不生育、不買房」時代。三分之一的家庭在銀行沒有儲蓄,社會經濟結構改變了意識流。八、九十年代出生的日本人,對《紫陽花日記》的談性色變,十分淡漠。
總之,日本文學作品裡對紫陽花下偷情男女的耽美傾向,漸漸像泛黃的照片。讀者也該換一下口味。
我在車站附近尋到一家茶館,盤腿坐著,眼睛望著遠處。突然心生感謝。川端康成在1947年遷居鎌倉長谷,直到最後含煤氣管自殺,在許多作品裡寫下了他的審美情趣,從物到心,從心到物,最後到達物心兩忘的境界。我似乎又見著了他對無魘的美的獵奇眼光。在這樣的地方,所葬名人眾多,鈴木大拙,巖波茂雄,小津安二郎,西田幾多郎等等,在漫長的歲月中,在旅途盡頭,淡淡地化成了一陣風,一塊石頭,一泓清水。
(本文編輯朱蕊 圖片由作者提供)圖片編輯:項建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