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11月26日下午,「我·深圳的故事」徵文活動在深圳市老乾活動中心·長青書房頒獎,楊曉霞小說《深圳婚宴》、穀雨散文《外婆》、呂布布詩歌《八卦嶺》獲一等獎,讀創·深圳商報APP特刊登一等獎獲獎作品,以饗讀者。
外婆
穀雨/文
▲穀雨
深圳是所奇妙的城市,它照亮了智慧與夢想,創造了機遇與財富,還構建了人際關係與情感。深圳給了我許多沒有血緣關係卻比有血緣關係還親的親人,其中有我最敬愛的人——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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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10月底,我父親來電告訴我,他已再婚,讓我周末來一趟深圳見見我的新媽媽。我頓時茫然了,不知道該如何接受這個事實。98年我讀小學六年級,父母就離婚了,我一直像媽媽一樣照顧著年幼的弟弟,也曾有寄人籬下的經歷。我心裡一直盼著家裡有個女主人,同時也擔心著「後媽」會不會如傳言般那麼可怕。
一個月前,我爸才懷揣著東奔西湊來的學費,坐長途大巴從粵北老家送我到廣州念書。為了節省25塊,我們只能坐低速車,原6個小時的車程,我們整整坐了12個小時。那時,爸爸從未談及他的私人感情,我更加不敢相信那時有女人願意選擇我爸,有哪個家庭願意接受我那窮得叮噹響,還帶著我和弟弟兩個「拖油瓶」的家?
我帶著複雜的心情來了深圳,剛剛接受完軍訓一個月的我曬得跟「非洲人」似的,也曬掉了一層皮。 我爸和我後媽在羅湖汽車站接我,我爸向她解釋我在學校剛剛軍訓完畢。她很年輕,樣子看起來只有三十出頭,長得有點像電影明星鍾楚紅。她看起來很和藹可親,我禮貌性地叫了她一聲「阿姨」。她柔聲地對我們父女倆說:「阿玲一定很累了,得儘快回家好好休息。」我爸緊緊地牽著我後媽的手,大步地走在我的前面,空著的另外兩隻手幫我拿行李。落日照在我們三人的身上,在地上拉出了長長的影子,彷佛在給我們這個剛剛新組建的家庭進行拍照留念。那一刻,我忘了路程的疲倦,我知道我已經疲倦了很多很多年,舟車勞頓所帶來的疲倦根本不算什麼;我忘了周圍行色匆匆的路人,我知道他們終究會到達休息的港灣;我忘了天快黑了,我知道天黑了,還有星星和月亮。我看著地上的影子,那如意象派的簡筆畫,讓我不由得在頭腦中構想著我們的新生活。
在車上,我才知道我後媽是深圳坂田本地人。從羅湖到坂田,那時「清平高速」還在施工,得經過深圳的「二線關」。布吉檢查站的工作人員認真地檢查我們的證件,我沒有辦邊防證,便拿出了學生證和火車票輔助檢查。過了布吉檢查站,我們一路顛簸來到了坂田楊美村,那時停車站點叫叫「金龍羽」而非「楊美地鐵站」。布龍公路還在建設中,車燈下能看到大片揚起的塵土。我們的新家在金竹小區,金竹小區只有幾個巷子幾十戶人家,後面都是荒山,現在周邊的建築群和道路尚未規劃,如「華為荔枝苑」、「深圳科學高中」和「環城北路」等。
我在家裡第一次見到了外婆,她年若60多歲,穿著一套淡藍色帶小花的綿綢衣服,乾淨清爽。她剪著齊耳的短髮,頭髮烏黑濃密,一個長的梳夾把前額的頭髮整齊地梳到頭頂。她慈眉善目,臉圓耳厚,看起來特別善良、仁慈。她微笑著招呼我進屋,用深圳客家話叫了我一聲「阿妹」(客家人長輩對晚輩的愛稱)。我當時像普通人稱呼老人家一樣稱她為「啊婆」。晚飯時,我見到了我後媽的眾多親人。九十年代末,我後媽離異後回了娘家。她父親已去世,她跟外婆住在一起。除了她的二哥生活在香港,其餘的親戚全在深圳,他們住得不遠,能經常見面、聚餐。她家族的人打扮得十分時尚、潮流,言行舉止上有點「貴族」氣息,讓我感覺很拘束,我發現我爸也有點拘謹。只有外婆的樸素,讓我們毫無距離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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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外婆起得很早並在廚房裡忙碌起來。我小心翼翼地跟著她後面,看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她總是親切地讓我去客廳休息,多熟悉家裡的環境和親人。這裡的大人們都愛打麻將,小孩喜歡打電腦遊戲。我覺得在廚房更有我的樂趣,便央求著外婆讓我幫她。她很欣然地接受了我在廚房裡幫忙,並指導我如何幹活。閒暇中,她悄悄地跟我說,這裡就是我們的家了,我應該正確地叫她「外婆」,叫我後媽為「媽媽」。我毫不猶豫,馬上改口叫她「外婆」,她開心地笑著說「真懂事!」。回到客廳,我大大方方地叫了我後媽為「媽媽」。在老人家不經意的提點下,一切都很自然地發展著,氣氛很和諧。
外婆的三兒子住在樓上,是個不苟言笑的人,我敏感地察覺到第一次他見我的時候有鄙夷的眼神。後面竟得到了印證:第二天,我和外婆二兒子的繼女剛好坐一塊,吃飯時他指著我們,對他上6年級的女兒說:「你看好了,這是來自大城市的姐姐,那是來自農村的姐姐。」坐席上的人都愕然了,我那自尊心特別強的爸爸瞬間凝結了笑容。我強忍著不適,很客氣地向他女兒點了點頭示意著招呼。外婆在坐席上大聲說「大家記住了,我們一大家子都是農村出身的,我還帶你們耕過田的。」說完,外婆把一隻大雞腿夾到我碗裡……
我回學校的時候,外婆拿一袋東西塞給我,她還從脖子上摘下來的觀音吊墜掛在我身上,她是個信佛的老人家。她慈祥地說道「阿妹,記得回家的路,好好保重身體!」
在火車上,我把袋子打開,發現有水果和零食,有外婆煮的一大包鵪鶉蛋,還有一個裝著300元現金的紅包。「有家——真好!」說完,我的眼淚便不由自主地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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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以後,節假日我就從廣州回深圳的家。外婆很勤勞,每天早上都起得很早,會捨近求遠,走1公裡左右去揚馬市場買菜。大家也曾勸過她不用那麼辛苦,也不必這樣省錢。她總是說去揚馬市場能鍛鍊身體,還能看到很多鄰裡鄉親。我常陪她去市場,她像個知心老婆婆,很多本地的老人家找她聊天,也很多外地的小販們熱情地幫她挑食材。如果她哪天沒來,那些人也記得清清楚楚。外婆從來是一個忠實的聆聽者,尤其當別的老婆婆在不停地嘮叨著家裡長家裡短,她只偶爾應著說「是」,偶爾說「年輕人有年輕人的世界,我們少操心些吧!」買完菜後,她把菜放進了自帶的兩個大環保袋,她從不讓我幫忙提,她用她隨身攜帶的棍子作扁擔,兩頭掛著兩個環保袋,用肩膀擔了起來。
路上,經過楊美村老圍,那有一大片具有濃鬱客家建築風格的老房子。房子大多數是建國之前建的,有些單層的泥磚瓦房已破爛不堪,有些兩層的青磚瓦房還住著一些租客或者本地的老人家。每次經過村子前面的那口乾旱的大池塘,她都會讓我停下來休息,儘管我們都不需要。她有時對著那片老房子深思,有時對著周圍開發後的高樓大廈發呆,有時向我講述楊美村的故事。改革開放前,村子被群山包圍著,村子前面是大片水田,一直延伸到的「雞公山」,山附近是旱田。村子後面的山上全種了荔枝樹。村子前面的大池塘是全村競標養魚的,村子後面有個鵝頭型的小山,曾有風水先生說他們村風水很好,是「天鵝飲水」的格局。現在村裡的基本上被開發了,但老一輩的村民都知道,村子的老房子、池塘和鵝頭山是不能動的。「以後就難說了……」,外婆說這句話時,神情充滿了惆悵,她拍了拍池塘旁邊的老龍眼樹,傳遞著她對村子未來的一絲擔憂。
外婆說,村裡每戶人家的田地也不是特別多,60年代初鬧過大饑荒,有大批村民遷居香港。60年代末,她的二兒子和三兒子曾結伴冒著槍雨彈林遊泳偷渡去香港。她的三兒子被身邊被槍打死的人嚇回去了,只有她二兒子堅持遊過去,撿回一條命,投靠了早期遷居到香港的一位叔叔並定居下來。改革開放後,村裡的發展越來越好,每年每個戶籍人員有一筆可觀的分紅款。那些戶口在別處的,包括在香港的人想再遷回村子,已遷不回來了。她常常感嘆,要是二兒子能回深圳定居,一家團聚,該多好啊!她跟她二兒子感情最深,98年香港回歸以前,香港管理很嚴,他們母子難得見一回。回歸後,情況好多了,特別是2011年深圳地鐵5號線貫通後,二兒子回深圳更便捷,回的次數就更勤了。外婆說到這裡,又露出了笑容。
經歷了社會變革和經濟發展,外婆活得很通透,我佩服外婆雖然不認字,卻有大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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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讀大學那幾年,坂田周圍仍在建設,臨時荒廢的土地較多。外婆會帶我去周邊荒廢的土地上開墾出來種粉葛或者紅薯。客家涼帽、鋤頭和簸箕這些工具成了我們的「好幫手」。她常說他們這輩人對土地有執著的熱愛,看到荒廢的土地堆滿垃圾或長滿野草就會覺得心痛。她不但帶著我到樓頂種出綠油油的蔬菜,還教會了我做深圳的客家菜和粗葉粄。
深圳臨海,能產優質的生蠔,深圳人都很喜歡吃蠔。早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深圳蠔便馳名海內外。沙井蠔文化博物館裡陳列著一塊寫著寶安縣1978年—1982年蠔豉收購價格黑板。客家人喜歡釀法做菜,以保留原汁原味,有釀苦瓜、釀豆腐……釀蠔四就成了年夜飯必不可少的一道菜。外婆說以前家中生活困難,一年到頭很難吃到蠔。舅舅們放學後,帶個小簍和蠔啄和幾個同學常常相約在海邊堤石「打蠔仔」解饞。雖然只有拇指般大小的蠔仔,拿回來煮蠔仔粥、做肉餡的配料,也讓全家回味無窮。
外婆準備的「釀蠔四」主要食材有:豬肉、幹蠔、瑤柱、蝦米、豬油網、馬蹄、鮮蔥和薑絲、豬肝等。她帶著我洗乾淨食材,削好馬蹄、蔥、薑絲。按她的示範,我把每根蔥去掉尾巴的葉子。她則在一旁把舊報紙鋪在地板上,上面放一塊又大又圓的老式砧板,把豬肉切成一小塊。她雙手拿著兩把打肉刀,有節奏地拍打著肉,像演奏著美食盛宴的開場曲。剁肉開始碎時,一邊剁,一邊均勻加入瑤柱、蝦米、馬蹄、薑絲。當肉已和其它食材粘稠在一起,她把肉餡裝進盆子備用,再切開一張兩個巴掌大小的豬油網。她把肉搓成的長長的一團,把肉團放進豬油網中,加入一根蔥、一個蠔、一大片豬肝,這樣就做好一個如成年女人拳頭大小的「釀蠔四」了,做好以後全放進鍋裡蒸熟,就成了一道美味佳餚。每次我和外婆做「釀蠔四」要用一天功夫。第二年再製作時,因我覺得大得膩人,便自作主張把它的體積減半。大家品嘗時,都覺得小的更好吃。外婆欣然決定,以後把「釀蠔四」全釀成小的。外婆生活的年代大多是難得吃上肉的年代,那時習慣並且時興把「釀蠔四」做得很大,客人來拜年吃飯,看著也體面,吃得也更香。外婆能為了大家的口味而改變她的習慣做法,我覺得十分難能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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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年,我畢業後到老家的銀行櫃檯實習。剛上班不久,我突然頭痛和發燒,身體陸續出現了豆大的疹子和水泡。我去醫院被診斷感染了孢疹病毒,俗稱「出水痘」。水痘的傳染性極強,我不能繼續上班了。我顫顫驚驚地打電話給我爸,表示不想回深圳,怕被人嫌棄,打算在出租房裡自理。我爸轉達外婆的話,一定讓我回深圳,她會照顧我,不然會有生命危險。
我回到深圳,開始了隔離的生活。我整天發著低燒,皮膚癢得好像數以萬計得螞蟻在爬行,還特別想抓癢。因我要戒口,外婆需另為我做飯菜。那段時間我吃的最多的是外婆給我特製的冰糖燉豬心,外婆說這道菜最能安神定驚、養心補血。她親自給我上爐甘衝洗劑和換藥。她向人打聽民間草藥,煲草藥給我洗澡和服用。在外婆的悉心照料下,3周後我身體的水痘已全部結痂,醫生說我不具有傳染性了,我終於自由了。
大病初癒的我依舊一副病態,外婆還像以前那樣,會跟人介紹我是她的外孫女。不巧的是,我爸的老闆來家裡做客,沒想到我爸會跟老闆介紹我表妹是他的女兒,我是他的侄女。我大發雷霆,鬧著要離家出走。外婆一邊批評我爸,一邊開導我,並創造了我們父女倆溝通並和好如初的機會。現在的我,已完全不把我和我爸的矛盾放在心裡。與其說我成長了,不如說是外婆炙熱的愛融化了我心中的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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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病癒後,更依戀外婆,更喜歡聽她講故事了。改革開放前,外婆家還種著田,外公在村裡殺豬,鄉親們需肉票才能吃上肉。外公和外婆有時自掏肉票送給一些困難的鄉親。外婆常叮囑外公賣豬肉時不能學別的無良商家把水注入豬肉,不能用「短斤缺兩」的伎倆。一次,一名租客騎自行車交給外婆100元,我問她怎麼租金那麼便宜?她說租客的經濟不好,家裡有病人,已說好免他的租,是租客自己堅持要交,那就隨他意,交多少錢無所謂了。
10年,老圍成了危房,本地的老人家和租客全都不能繼續住了。我弟弟服完兵役快回家了,外婆堅持讓出房間,一個人搬到2樓生活。12年後,外婆的身體每況日下,摔了5次,還患上了老年痴呆症。19年8月,九十一歲的她離開了她留戀的世界,遺憾地閉了雙眼。她沒來得及看我們這幾個在她身邊長大的孩子全部成家。外婆離世後,我非常自責,自己身為家裡的長女,沒有完成老人家的心願,我傷心得大病一場。外婆的葬禮很隆重,前來告別的賓客很多,其中有她的老租客。
外婆患病前,能通過腳步聲,隔著關閉的門和厚厚的牆,分辨出家裡的每個人。現在我回家,會故意放慢腳步,盼望著外婆還能用洪亮的聲音迎接我。走過了寂靜無聲的二樓再往上走,我覺得腳步很沉很沉……
外婆有一部紅色的陳舊的念佛機,那是她的心愛之物,雖然已經不能播放了,我還是如珍寶一樣把它帶在身邊。只要看著它,我就感覺外婆還在我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