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撼天動地的聲浪恰如驚雷炸裂,把流經龍王辿處的黃河水碎為齏粉,那漫天飛撞的煙霧跌入河道深槽,蕩開氣勢磅礴的黃河壺口瀑布。
站在黃河壺口瀑布前,我分明看到一條厲聲嘶吼的蒼龍,它正在狹窄的河道裡不斷翻轉,奮力騰起,試圖掙脫命運的桎梏。天地間唯見濁浪排空,仿佛蒼穹已生生斷裂,噴湧而出的暗黃色河水從天砸落,以怒濤摹寫「亂石驚空,驚濤裂岸」的「山飛海立」。
黃河壺口瀑布位於秦晉大峽谷南段。
發源於青藏高原的黃河,一路穿山繞嶺而來,在神州腹地黃土高原切割出長達720千米的大峽谷。這條大峽谷曾是秦晉兩國分界線,峽谷以西為秦國屬地,峽谷以東歸晉國所有,史稱秦晉大峽谷。秦晉大峽谷兩側山崖壁立,大山撕裂的印痕比比皆是,惹得唐代大詩人李白極騁才思,奇瑰詩行如得神助:巨靈咆哮掰兩山,洪波噴流射東海!
據說遠古大禹治水創下不世之功,就是在秦晉大峽谷龍門處按下的開啟鍵。
壺口瀑布距當初大禹鑿出的龍門約65千米,河西即延安宜川縣壺口鄉龍王辿村。龍王辿以上黃河河道開闊,融了黃土高原血脈的河水填滿峽谷,寬闊的河面達400米,水流平緩,那暗啞的黃色顯得格外踏實厚重。黃河劈開黃土高原後,不斷接納一條條黃土高原的血脈,那厚重的黃色隨之浸透肺腑,染黃每一寸肌膚。
龍王辿之下,黃河西岸陡然降落,於壺口處峽穀穀底衝出一道深窄的河槽,這條河槽只有30到50米寬,繩索般把奔流至此的黃河緊緊捆綁住。這桎梏令黃河窒息,於是奔流的河水拼死掙出束縛,先是猛躥向天空,再用盡全力撞向窄窄的河槽,在峽谷間拽開一道濁浪翻卷的水瀑。
遠遠望去,壺口處那窄窄的河槽正是壺嘴,上方寬闊的河床當是碩大壺身,收納奔流而來的黃河水,悉數從壺口傾洩而出。明人曾作七絕吟詠壺口瀑布:「源出崑崙衍大流,玉關九轉一壺收。雙騰虯淺直衝鬥,三鼓鯨鱗敢負舟。」
把「壺口」之名拓入史冊的,正是大禹。《尚書·禹貢》述及大禹治水路線與策略時曾寫道:「既載壺口,治梁及歧」,「壺口、雷首,至於太嶽」。彼時的壺口瀑布,在禹王的目光裡翻濤湧浪,那桀驁不馴正是洪水殘留的戾氣,卻只能心有不甘地跌入窄窄的河槽,循著禹王指引的方向咆哮遠去。
不過,當日禹王眼裡的壺口瀑布,尚在今壺口瀑布下遊五千米孟門處。「孟門」始見《山海經》,為山名,「又東南三百二十裡,曰孟門之山,其上多蒼玉,其下多黃堊,多涅石」。顯然,《山海經》裡的孟門山,與今日「孟門山」的意象已無法疊合在一起。今日「十裡龍槽」下方之孟門山,即屹立在黃河谷底河床上的兩塊巨石,已被河流打磨成梭形,穿起千萬縷光陰的絲線。
據說孟門兩塊巨石原本連在一起,是一座高高聳立的山峰,就像《山海經》中的孟門山。但那時奔湧而來的黃河水被孟門阻塞,以至洪水泛濫,於是大禹把孟門山一劈為二,方使得黃河水沿河谷流淌。
北魏地理學家酈道元在《水經注》中對孟門壺口瀑布極盡筆墨:其水尚崩浪萬尋,懸流千丈,渾洪最怒,鼓山若騰,濬波頹壘,迄於下口……衝決一切的壺口瀑布,年年歲歲都在奮力切削河道,千年之後已然從孟門移至龍王辿,並於河道切出令人心驚的「十裡龍槽」!
2.
蒼龍般騰起的黃河壺口瀑布,可謂延安精神的具形。
延安歷史極深,當與華夏文明等長。若把史前漫長的文明暗夜比作蒼涼的河道,湧動在延安的文明暗流就如奔淌在那條河道裡的黃河水,穿越崇山峻岭只為在歷史的壺口騰起。
軒轅黃帝豎在延安的人文豐碑,一直由橋山託舉。築於橋山山巔的黃帝陵猶如華夏文明的燈塔,而今依然在引領中華民族這艘偉大的夜航船。五千年前照亮史冊的文明焰火,正是軒轅黃帝在陝北點燃,黃帝黃城中宮就建在延安橋山,只是那時橋山尚喚作「軒轅之丘」或「軒轅之臺」,黃帝之名「軒轅」便緣於橋山。
子午嶺南北而行,向東伸展出的那座山即為橋山,橋山山勢雄渾,有沮河三面環流。沮河古稱姬水,黃帝因「長於姬水」而得姓氏姬。宋《太平寰宇記》載,「橋山,《山海經》云:『蒲谷水源其山下,水流通,故謂橋山』。」三面擁住橋山的沮河,儼然從山底由西向東穿過,橋山在時人眼裡是天作橋梁,故以「橋」名之。
一統華夏的黃帝就像黃河壺口瀑布般在五千年歷史長河飛流直下,賦予中華民族非凡的勇氣與力量。延安是黃帝魂歸處,那山那水那城那人都深蘊一種強大精神,由自然與人文共同鍛造淬鍊。
壺口瀑布挺起延安的氣魄與風骨,軒轅黃帝陵則棲下延安的理想與追求。
黃土高原那片沃士,賦予延安雄渾與厚重,延安歷史源頭軒轅黃帝的高光,正是蒼龍騰起的標配。當歷史的車輪輾過三皇五帝,輾過夏商周,延安這條蒼龍卻開始蟄伏。大秦王朝的秦直道穿過延安刺入內蒙,並給延安貼上高奴縣的標籤,而今存於陝西歷史博物館的高奴銅石權上,兩千年前始皇帝命人鐫刻的秦篆「高奴石」三字依然清晰。
始皇帝派大將蒙恬修築的秦直道,兩千年之後仍在延安富縣境內頑強踞守,當地人稱它為「車路梁」,雖說荒草蔓延,但那條古道畢竟還活著。秦始皇三十五年(前212年),那位明代大儒李贄口中的千古一帝曾乘高車駟馬沿秦直道北巡並駕臨高奴(延安);元封元年(前110年),漢武大帝親率大軍十萬沿秦直道北巡朔方,返程特來橋山祭拜黃帝之冢,而今黃帝陵中一株枝幹虯結的古漢柏便是當日漢武帝掛甲處。
禹分九州,延安屬古雍州。東漢名臣虞詡在《秦復三郡疏》中稱雍州「水草豐美,上宜產牧,牛馬銜尾,群羊塞道」。兩漢移民實邊使得延安富庶繁華,恬淡的田園牧歌餵養出那片土地的淳厚民風,於是佛教便在延安落地生根。位於延安東北的清涼山,依山鑿出的眾多石窟就像一部古舊光陰編年史,用一尊尊精美絕侖的佛像來演繹塵世變遷,從隋唐到明清。
但延安從未沉溺於安逸。壺口瀑布在延安挺起的氣魄與風骨,一直都如獵獵旌旗般飛揚在歷史最高處。
《木蘭辭》裡代父從軍的花木蘭,就出生在延安萬花山下花原村。木蘭為延安女性豎起一面旗幟,她以傳奇人生譜寫出一曲「巾幗不讓鬚眉」的壯歌,而今萬花山下築有花木蘭陵園,那朵倔強綻放的人文之花,在故園山水間開得格外絢爛。
宋仁宗康定元年(公元1040年),曾寫下「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北宋重臣範仲淹鎮守延安,在寶塔山屯兵設寨,抗擊西夏進犯。範仲淹手書的山名「嘉嶺山」就鐫刻於寶塔山石壁之上,而他在延安吟出的《漁家傲》則流芳千古: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裡,長煙落日孤城閉。濁灑一杯家萬裡,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髮徵夫淚。
3.
黃土高原用陽光的焰火焙燒出延安,延安骨子裡蘊藏著壺口瀑布的力量和勇氣。這片古老而神奇的土地就是一條臥野蒼龍,它的每一次騰起,背負的都是華夏民族的興衰與中華文化的枯榮。
新中國領導人正是在延安奠定了新中國的堅固基石。
延安寶塔山,那高高聳立的寶塔就如延安的脊梁,歷經千百年風霜雨雪而不頹,已被新中國賦予新的內涵。1937年7月1日,黨中央機關進駐延安,寶塔已然成為中國革命的火炬,是延安革命聖地的徽標。
寶塔旁邊,那口造型古樸的鐵鐘為明代鑄造。中共中央在延安時,曾用這口鐵鐘來報時和報警。
遍布延安的每一處中國革命舊址都是共和國勳章,那融入山川風物的紅色焰火已徹底焚毀了舊社會,鑄造出一個全新的中國。
鳳凰山,楊家嶺,王家坪,南泥灣,棗園……每一處革命舊址都散發出耀眼的光芒。當初燎原的革命之火,就在延安四處熊熊燃燒,那是燒毀舊中國所有黑暗的烈焰。新中國的領航人,緊緊握住延安這支舵,把中國這艘龐大的夜航船引向最正確的航道。
延安騰起,中國騰起。
黃河壺口瀑布那衝決一切的雷霆氣勢,正是中國革命最生動的寫真,掃盡舊中國的黑暗與腐朽,去締造一個嶄新的國家!
打起鏗鏘有力的延安腰鼓,在那堅定的鼓點裡聽黃河壺口瀑布的嘶吼,聽延安五千年歷史的低吟,聽新中國勇往直前的腳步聲……
寶塔山巍然,它在凝望延安新的騰起!(3098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