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比大年初一來得早。
當爹爹婆婆們在窗臺掛上臘腸、臘肉,大成路上的「老網紅」王氏香腸前的隊沿著路邊轉了彎,楊永信黃陂三鮮裡肉丸子、肉糕、珍珠丸子、藕夾被老街坊們一網打盡囤進冰箱,「年」在關上冰箱門的那一刻,來了。
評論一家做年貨的老店好不好吃,往往是這家的珍珠丸子像不像我嫁嫁和的餡兒,那家的燻腸有沒有我爹爹做的香。
老一輩武漢人用鹽醃、用油炸、用酒釀出來的年味,隨著「年」漸漸由「君子遠庖廚」的年青一代主持,以後還嗅得出多少?
- 01 -
小時候,臨近過年,我總會催著嫁嫁問:「今年有沒有做米酒呀?」這時,嫁嫁會領著我,打開儲物間的大衣櫃,裡面厚厚一床棉被裹著一口白瓷鍋,蓋住的便是一壇新釀。
做米酒不難,酒麴、糯米、一口鍋足矣,依稀記得,嫁嫁用的酒麴,叫做安琪酒麴。一小袋,白白的,配色與大白兔奶糖的外包裝袋異曲同工。家附近的超市沒有,爹爹得騎著二八自行車到天聲街菜場去買。
但這是釀酒,自然有些費時熬神。光是糯米,就需要經歷至少一宿的浸泡。倒酒麴要在將涼未涼的那一瞬。壓得平整的糯米中間,唯獨中間留一小洞,略略澆一點溫水。
中餐裡,甭管多簡單的料理,碰上需要「掂量」的形容詞,都講究一個手感。好比米酒,水澆得太多,醪糟會散;水澆得太少,酒氣上頭。
常言米酒是薄酒淡醴,但自家釀造,用料比買來的更紮實,濃鬱得令人不設防,強在後勁。小孩子能喝,但不能貪杯。
無奈整間屋子裡,似有若無的酒香撩人,每次我都忍不到吃飯。從廚房偷個小瓷勺,揭起鍋蓋,將柔韌的糯米壓下,醇香的酒迫不及待地從下冒出,盈滿湯匙。
「曲米釀得春風生,瓊漿玉液泛芳樽」,夢回長安,少不了偷嘗一勺米酒的滋味。
現在,嫁嫁年紀愈大,過年不好意思再為了自己一點口腹之慾去麻煩老人家。其實做酒釀並不是什麼高難度的技術活兒,但輪到我們這一輩人,好像已經沒有多少人再會去為此花時間。
- 2 -
年味淡了,不是一臺不好笑的春晚,不是消弭的鞭炮聲,「年」早從嘗到口裡的味道開始,它就淡了。
武漢的年桌上,有「三無不成席」的說法。
首先,藕夾不可或缺。
武漢人大抵還是好鹹口,兩片蓮藕片夾上調好的肉泥,在麵糊裡打個滾,入油鍋炸至金黃,外酥裡脆肉嫩,鹹香撲鼻。
炸圓子、餈粑魚自然也得是吃自家做的。
奶奶在廚房炸丸子,小輩們端著碗筷,伸長脖子排排隊,剛炸出來的肉圓子吃個熱乎勁兒。要是今年做了魚糕、肉糕,為了吃底部的那一塊千張能爭上半天。
可如今,年夜飯定餐館,年貨趕去網紅老字號排隊。心裡都明白,味道不如自家做的合口,但要自己做,沒有精力學,更沒有老一輩的手藝,七七八八的理由推拒,湊合著年復一年。
- 3 -
若說年有餘味,所剩無幾的便是大街小巷抬頭即可見的臘魚、臘肉、臘腸。
「小雪醃菜,大雪醃肉;冬臘風醃,蓄以御冬」,大雪之後的乾燥天氣,是醃製臘腸、臘肉、鹹魚的絕佳時機。
在食物匱乏的年代,每到臘月,宰殺掉養了一年的大牲口,做成臘肉掛上滿滿一竹竿,甚至可以稱得上是一種儀式。一家人一整年的肉食,先在春節的餐桌上開葷。
如今城市裡再無需「御冬」,但如同北方人改不掉入冬囤積白菜的習慣,老一輩大多還是堅持著醃製。
但它能被「保留」的原因,或許還是簡單,不費事。
沒有標準的做法,不挑食材,隨便一個菜場、超市都能找到要用的食材。
買上鹽、花椒,看著胃口撒,一頓翻炒,炒到香味溢出來,下劃好口子的肉,趁熱把調料抹上,盛入罐子,封上三天。三天之後,翻個面,再三天,差不多一周的時間,就能掛在外面,迎風招展,向外人說一句:「你看,我家開始過年了。」
我並不是一個對臘製品有執念的人,除了吃炒豆絲的時候。
臘肉是炒豆絲至關重要的最後一塊拼圖,一片片紅白分明的臘肉,與大蔥段一齊,下油鍋爆香。油脂沁入肉脂,點一碗水,「刺啦」發出廚房裡最讓人期盼愉悅的聲音。
原來街坊鄰裡門前的灌木上,時常能見到一筐簸箕上東倒西歪的幹豆絲。放在當下,若是在哪個巷弄裡再見,怕是瞧個稀奇。
沒想過,隨處常見的,最後也成了一門「絕活」。
- 🥓 -
時至春節,尋找「年味」的聲潮再次襲來,孜孜不倦地說了許多年,一路走丟的年味卻越來越多。
陳曉卿說:「現代人活的太累、太畸形了,你需要相信,總有一種味道,會無條件地接納你。」
我曾認為,這種味道便是每入臘月,長輩們親手備好的一桌家宴。
可現在,即使在我父母那一輩,也會嫌親手「置辦年貨」是一件麻煩事。
眼下我們所經歷的「年」,與童年生活裡已然大相逕庭。然而,殊途同歸,自知往日不可追,那種「無條件接納我們」的味道再也無法具象後,不免泛起念舊的思緒。
人世間,唯愛與美食,不可辜負。
text | 橋本小七
illustration | 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