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船也。
船,是普通尋常的水上運輸工具,舟,卻是詩情畫意的水上漂流物。
水上有舟,我們方可詩意棲居。心中有舟,我們方可擺渡人生。
自學到李白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我就格外喜歡「舟」這個叫法。
自聽到老師講「漁郎漾舟迷遠近,花間相見因相問。」 我更加偏愛「舟」載滿的情調。
「舟遙遙以輕颺,風飄飄而吹衣。」辭官歸田,如釋重負,一顆歡悅的心兒呀,也變得舒暢自如,乘的小舟都變得那般輕快。陶潛緣何歸心似箭,實在是誤落塵網中太多年了,羈鳥留戀舊日的林子,池魚思念原來嬉戲的深潭。
「客路青山外,行舟綠水前。」前路漫漫,綿延到青山之外,乘著小舟在綠水中前進。江湖湧漲,潮平岸闊,殘夜歸雁,觸發王灣心中的鄉思,就讓北歸的大雁將家書捎回洛陽城吧。
「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江山秋雨,水天遼闊,亂世浮萍,風雨飄搖,舟在風雨中艱難的前行,多像他坎坷的生命歷程。蔣捷在客舟中聽雨,聽的是一腔旅恨,萬種離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空山新雨,秋高氣爽,王維發覺蓮蓬移動,原來是漁舟正順流而下。浣女隱於竹林之中,漁舟被蓮葉遮蔽,這妙意的背後蘊藏著高潔。
「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 傍晚時分蕭瑟陰沉,昔日戀人趕來送別柳永,長亭裡難分難捨,邊上蘭舟還在催發。他的心中縱有萬語千言想訴,可此情此境,在冷落的清秋季裡,只能執手相看淚眼,無語凝噎。
讓我們駕一葉扁舟,在唐詩宋詞裡徜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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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
唐·柳宗元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我們初學詩詞時,這首詩就熟讀成誦,彼時的我們那麼單純,只懂沉醉在獨釣寒江雪的絕美畫面裡,卻未曾真正了解詩人仕途上的失意和苦悶。
飛鳥絕跡,人蹤湮沒。周圍山裡的鳥都絕跡了,道路上也空無一人,沒有蹤跡。一個「絕」一個「滅」寫盡了悽清和寥落。
落雪蒼茫,唯獨剩下詩人這個老漁翁,披著蓑衣,戴著笠帽,獨自駕一葉小舟,在大雪中垂釣。萬籟此俱寂,無聲勝有聲,讓人聯想到漁翁何其超然脫俗,遺世獨立。
短短二十字,讀者看到的是一幅靜態的江雪獨釣圖景,讀到的是入骨的寒意,還有冰涼的倔強。
但凡冬季雪天裡的垂釣,人們都情不自禁地會想起這首詩。柳宗元少年成才,在長安城內成名鵲起。然自古才華橫溢者,得意者寥寥,失意者眾多,柳宗元不幸成為後者。
了解柳宗元的生平,方知他的孤傲性情緣何而來。被貶永州,他滿腔憤慨地寫下《捕蛇者說》,發出「嗚呼!孰知賦斂之毒,有甚於是蛇者乎!」的泣血控訴。
他身處逆境,朝不保夕,卻從未忘記使命。他活成了一位鬥士,始終關注民生體察民情,砥礪前行,心懷孤勇。
他致力於永貞革新,卻以失敗告終,慘遭被貶。荒僻之地,接二連三的親友故去,給他帶來連番打擊,自身健康狀況也日益惡化。
他渴望得到重用,卻在年復一年的無望裡磨盡熱情,十年後重新被徵召,卻再次落入另一個低谷,最後重病纏身,過早離世。
「孤臣淚已盡,虛作斷腸聲。」一個人的心境冰涼到什麼地步,才會發出這樣的詠嘆。一個人經受多少磨難,才會蘸著流幹的淚,寫下斷腸的字眼。
作家劉亮程在《寒風吹徹》中寫到:「落在一個人一生中的雪,我們不能全部看見。」
古今多少事,同樣是被貶,當我們笑談時,又怎能將人生態度歸於簡單的達觀和悲觀。不然怎有人說年少不懂柳宗元,讀懂《江雪》已中年。
人生很多時候是負重前行的,從最初對前途的篤信,到最後對生活的妥協,那份酸楚的體驗,會將我們淬鍊得更加成熟。
到從頭,我們會明白人生有那麼多無能為力的局限,就像柳宗元,人到中年,數次浮沉,再回不到激情燃燒歲月裡的盛世長安。
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
宋.李清照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
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
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還記得那一次出遊溪亭,遊玩到日色已晚,沉醉而歸時,竟然忘記回去的路。想趁著日光調轉船頭,卻不料走錯路,劃到了藕花深處。
盛放的荷花叢中,正有一葉扁舟搖蕩,舟上是遊興未盡的少年才女,原來她正急急地找尋出路,慌忙中把停棲在洲渚上的水鳥都嚇飛了。這畫面多麼富有情態。
女詞人李清照的這首小令,不事雕琢,清麗脫俗,言簡意賅,生動逼真。品讀之餘,仿佛我們也跟著她,入情入境,也有那麼一點點的慌張和焦急。
「沉醉」代表她內心極致的歡愉,任情放飛,不受拘束,她是那麼無憂無慮。可見,年輕時的李清照,也是那般可愛天真,活潑有趣。
當金兵進犯,丈夫病故,中年後的李清照孑然一身,在烽火連天中顛沛流離,嘗盡人生的跌宕滋味,內心盛滿了憂傷,儘是冷冷清清,悽悽慘慘。她的心境自然也轉向悲愁,再沒有年輕時的明媚歡快。
路遙在《平凡的世界》裡說:生命裡有著多少的無奈和惋惜,又有著怎樣的愁苦和感傷?雨浸風蝕的落寞與蒼楚一定是水,靜靜地流過青春奮鬥的日子和觸摸理想的歲月。人的感懷都是相似的,當時間像一軸殘卷,帶著遠年遺香的舊夢遠去,歷經蒼茫歲月的無邊淘洗,我們感慨為何去的最快的總是最美的時光。縱觀女詞人的一生,年少時歡樂,青春時甜美,中年時愁苦。她歷經生命的大起大落,走過歲月山河,回首此生時,應該也會對誤入藕花深處的經歷微微一笑吧。然而昨日的舊夢,只能用懷舊與追憶的方舟去抵達,去緬懷消逝的歲月。當少時的小舟遠去,你在生命這條大河中搏擊而過,所經歷過的苦難,包容過的世事,遍嘗過的悲歡,都會成為靈魂中睿智的沉潛。蘇幕遮•燎沉香
宋·周邦彥
燎沉香,消溽暑。
鳥雀呼晴,侵曉窺簷語。
葉上初陽幹宿雨,
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
故鄉遙,何日去。
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
五月漁郎相憶否?
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
夏日清晨,暑氣炎炎,詩人焚起沉香,來消解這撲面而來的悶熱。鳥雀嘰嘰喳喳,靜坐的詞人偷偷聽到它們在屋簷下的「言語」。
朝陽漫灑在荷葉上,昨夜殘留的雨如碎金閃爍,不一會兒就蒸發不見了。水面上荷花清潤圓正,風一起,片片荷葉都挺出水面,綽綽約約。
而此時,詞人想起了自己的家鄉。周邦彥本是杭州人,如今客居京師,還為前途奔波在外,離故鄉千裡之遙,何日才能歸去呢?
回憶起兒時,逢五月荷花開,他和小夥伴們都會泛舟荷塘上,歡樂至極。恍惚中,只覺得自己乘著一葉輕舟,來到了心心念念的西湖荷花塘上。
孤身在外,命若不系之舟,將來又會漂到哪裡去,又要漂流多久,他怎會預料得到。字裡行間,他反問家鄉的小夥伴們是否在想他,實則坦露了他自己的思鄉之情。
「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長安城再繁華,終究不是家鄉。對於漂泊在外的遊子來說,目之所及,一枝一葉都能觸動洶湧的羈旅鄉情。
在他鄉看到相似的場景,最易傷情。往事如煙,襲上心頭,真的只剩下無言的惆悵。望著眼前那曾經相熟的一切,又怎能不黯然神傷。
我們所行的每一段路途,都是對自己的尋覓。一路前行,一路回望在茫茫塵世裡,於忙忙碌碌中走過,真如小舟在海上漂流。
我們計算著歸期的日子,內心懷揣著模糊的守望,期盼著奔赴一場歸途,哪怕舟車勞頓,也終會在盡頭的渡口靠岸。
舟行千裡,迢遙而歸。哪怕人生註定漂泊,可無論出行多遠,驀然回首的燈火闌珊處,等待我們的永遠是最溫情的港灣。
臨江仙•夜歸臨皋
宋·蘇軾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鳴。
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
夜闌風靜縠紋平。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北宋元豐三年(公元1080年)二月,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初來乍到無處棲息,蘇軾一家人將就地擠在城南長江邊上的臨皋亭裡,雖破敗不堪,總算有了落腳之地。
第三年的一個深秋之夜,蘇軾在東坡雪堂開懷暢飲,醉了醒來,醒來又醉,幾次反覆,約夜半三更之時才返回寓所。
本想趁夜色歸來,不料到門外就聽見家僮鼾聲如雷,敲門都無法將他叫醒。他索性倚著竹杖,悠然地佇立江邊,欣賞起夜幕籠罩下的江景,醉聽陣陣濤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這是蘇軾對自我矛盾心態的真實獨白,他心為形役,惆悵獨悲,喟嘆之餘,深感身不由己。
萬籟俱寂的夜晚,蘇軾眼前的江水是那般靜謐幽深、曠遠寥廓,而生命又是那般渺小,頃刻間,似乎他所有的紛紛擾擾都消釋了。
蘇軾望江頓悟,他想何不駕一葉小舟,寄情於江海之間,了此餘生。他經曆命運的大劫數,內心怎能不憤懣,只是他懂得利用博大的自然,去化解生命的困境,去抹掉內心的感傷,表現出豁然開朗後的曠達。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有人概括說,蘇軾的一生,不是被貶,就是在被貶的路上。
回首向來蕭瑟處,他多次身處政治漩渦,黃州、惠州、儋州,都是他的被貶之地。命運多舛的東坡居士,卻擁有刻進命裡的堅強,融入骨髓的瀟灑。那份快意和暢達,支撐著他從容應對風吹雨打。
人生不止有歡聲,也有淚盈。生活的步子會攀上高峰,也會跌入谷底。只有一個人練就得足夠堅定和強大,才能與世俗做長久的鬥爭。
蒂斯黛爾《獨居者》中的一句詩:在一個夏夜爬上山巔,看成群的星星朝我湧來。
生活的艱難和現實的殘酷永遠超乎我們的想像,只有在風霜雨雪中搏擊過,經受過最凌厲的考驗,生命才會變得美好而遼闊。